一朵少女心

　　苏棠并没有把那张表格拿给她的母亲，因为她很清楚她母亲的选择，母亲在一家公司工作，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副经理，时常加班，每天晚上就算苏棠已经回到家，她的母亲还没有回来。

　　桌上有热好的牛奶和温面包，通常是将家里打扫完的保姆替她热的。
　　牛奶仍留有余温，细细一缕奶白色雾气腾绕而起。

　　苏棠抿了两口，皱了皱眉，搁杯离去。胃里翻腾后追击来一阵绞痛，虽然已经习惯这样的疼痛，可每次发作额前都会沁出一层细密薄汗，粘起一片片发丝。

　　医生说，这是压力过大导致的结果，需静养宽心，长期以往即可痊愈。

　　台灯闪了几下稳定了光度，浅桔色的光晕不开表格的冰冷。
　　她坐在桌前，目视表格许久，提笔在‘舞蹈’一栏下打了勾，右下角是家长签字的横线，苏棠想了想，模仿母亲的笔笔迹签下姓名。

　　“苏棠？”
　　房间门传来敲门声，三下过后便是门把转动的声音。

　　她慌忙将表格夹在书间，掠一眼时间，竟已这么晚了。
　　稳住心神，她轻落落道：
　　“妈妈？”

　　门口的女人站在光的暗处，眉眼笼在一片薄淡的阴影里。她一身熨平没有皱褶的套装，头发束起，后梳，在脑后盘成一个圆髻，没有装饰且一丝不苟。银边细框眼镜架在她高挺的鼻梁，镜片不近人情的反着光，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期末考试结果我知道了，暑假的英语补习的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她嘴角平稳，似乎永远没有弧度，说着她瞟了一眼苏棠的桌面，又道：“早上起来背背英语，今天早点睡觉。”

　　“嗯。”她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书的边缘。

　　母亲欲关门离去，房门关至一半却又突然回头，“牛奶为什么不喝？”

　　“不渴。”
　　“下次不许这样任性。”
　　说完这句话，她便关上了门。

　　苏母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命令式的口吻，没有询问，没有感情，仿佛苏棠的人生全都由她决定，而不是苏棠自己。

　　可一个完整的人应该由自己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不是被迫和被决定。
　　生不由己，不如不生。

　　苏棠转过头，目光没有焦点的在书面上游移了一会，随后起身，弯腰贴地，在床下翻找了很久，终于翻到了一个暗粉色的盒子。
　　已落满灰尘，破旧不堪。

　　她缓缓打开盒盖，粉色的盒内沉睡着一双粉绸芭蕾舞鞋，缎面被遗落的光照得微微发亮，像即将被唤醒的童话。

　　苏棠曾经藏过一本童话书，有关十二位跳舞的公主，每逢无人觉醒的夜晚，他们都会从房间的秘密通道来到一个神秘城堡，与王子彻夜跳舞，因此磨坏了一双又一双舞鞋。

　　苏母从不许她看一些无聊的杂书，但大多女孩子的内心都躺着这样一个柔软的梦。

　　苏棠轻轻捧起这双柔软轻盈的舞鞋，粉嫩丝绸缎带滑落，勾到她纤长雪白的手指上。她将舞鞋捧至心口，默默垂下长长的眼睫。

　　这是属于她的童话。
　　她不想放弃这个轻盈的天鹅梦。

　　…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选课表格的事？你擅自选了舞蹈？艺术生有什么好当的，我马上就跟你们老师联系，把表格改回来。”
　　那天晚上母亲回来的尤其早，她仍旧是一丝不苟的模样，端庄坐在桌前，脊梁挺得笔直，面上没有表情，上扬的眼角唯有冷漠。

　　苏棠早有准备。她放下书包，吸了一口气轻轻道：“已经上电脑提交了，分配好就不能更改了。”

　　“什么？”

　　“我知道我的英语差，英语本来就该靠积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补回来的。艺术生可以降分上一所很好的学校，我可以艺兼理。”她停顿了一下，抬目，眼里有光，“何况，我不想放弃梦想，妈妈，理解我一下好吗？”

　　“这么多年，我都是听你的。可我已经十六了，我想为我自己的人生负责。”

　　苏母轻冷的哼了一声：“梦想？梦想是优秀者的谈资，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谈梦想？”

　　“你可能没有梦想，但不代表我不能有。”

　　苏母倏地起身：“你说什么？”

　　苏棠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她一字一顿，毫不退后：“每个人都有拥有梦想的权利，有些人放弃了，有些人没有。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不好吗？”

　　“苏棠！你以为跳舞可以带给你什么？”
　　“可起码我是为我自己而活，而不是在别人的操作下浑浑噩噩过完无聊的一生。”

　　‘啪！’
　　空气都被这响亮的一巴掌扇到颤抖。

　　苏棠被打得偏过了头，却并没有特别惊讶。这一巴掌是她料到的，当年她私自报了舞蹈班，也受过类似的一下。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七八年。

　　耳边嗡嗡的，连母亲愤怒的言语都被波及的嗡嗡响。

　　“你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现在天真的想法可以为你将来带来什么好处吗？你以为我为什么操纵你的人生？难道你想未来沦落到乞讨求生的地步吗？像你爸爸那样没能力到处欠钱最后卷债逃跑？苏棠！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她咬紧了嘴唇，腥咸的铁锈味在口中一圈圈漾开。

　　这是苏棠一生中第二次见到母亲如此失控的模样。
　　‘怒发冲冠’，大约可以这样形容。

　　在眼前迷蒙的泪水里，母亲愤怒的脸已经扭曲，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在这个冰冷的客厅扩开，一遍遍回荡进她心口：“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让人寒心？”

　　是啊，当了这么多年乖宝宝。
　　没让您知道其实我根本就是个坏孩子。
　　一点都不听话，却总是努力听话，希望您能开心一点。

　　可是对不起，妈妈。
　　一想到未来要从事她厌恶的，最讨厌的事情，沦为工作的奴隶，她就害怕极了，恐慌极了。她不想因此冷落亲人，疏远关系，整天活在一个冰冷，没有温度的世界里。

　　她真的，好害怕啊。
　　对不起，妈妈。

　　想为自己活一次。
　　想要一个彩色的，温暖的人生。
　　就像，像白林绵那样。

　　真的，非常抱歉。

　　…

　　暑期前的放学路上，学生们脸上大多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这个，送你！”
　　白林绵从包里翻出一大袋椰心软奶糖，塞到苏棠怀里。
　　她接过，抬起头，白林绵正歪过头看她，对上她的目光，她便弯起眼，笑容极其温暖又满足：“你最喜欢的。”

　　“嗯，最喜欢的。”她轻轻重复了一句。
　　白林绵拖着自行车跳了跳，吹开自己额前的刘海，声音元气又有活力：“苏棠，要开心一点哦，每天都要。”

　　苏棠将糖抱在怀里，看着走在前面活蹦乱跳的兔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六一，我选了舞蹈。”
　　“诶？”她停住脚步，“可是你妈妈……”

　　苏棠摇了摇头：“没关系的。我已经交表格了，改不了的，就算改了，我也会改回去。我啊，也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很棒啊，可是你妈妈不支持的话，会不会……”
　　“我可以支付第一年的学费，之后的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白林绵点点头：“要是你钱不够，可以问我借。”
　　“好。”
　　“不过，我可是高利息的哦，一年一百万。”她说着大声笑出来，“成为世界首富哈哈哈哈！”

　　苏棠无奈：“拜金物质女，头脑空虚。”
　　她不以为然：“那暑假的集训我们就又一起了。我们画室在B1楼，你呢？”
　　“听说是C2？好像在你们对面。”

　　…

　　虽说是选了舞蹈，但是母亲已经给她报的英语补习班，苏棠还是要去的。自从那天以后，苏母就几乎没和苏棠说过话，但苏棠还是正常的过，只是态度也冷淡了些许。

　　“妈妈，我走了。”她拿起放在鞋柜上的英语补习资料，套上鞋，开门后对着扔在客厅的母亲道别。
　　她没有说话，苏棠也没在意太多，自行去上课。

　　这里的英语补习对面有一家关于数理化的课外班，但是教的是初小学的学生。苏棠抬头透过窗户就会看见对面门口树下聚集几个可爱的小女孩在玩皮筋，他们变着花样玩，偶尔还会跳五步。

　　五步她也会，而且玩的很不错。

　　苏棠的英语补习班里大多是男生，确实男生英语不好的多一点，可是好的话，就像他们学校的那个宋山尽一样。
　　不学习也非常好，不是个人。

　　“今天课就到这里，其他人解散，苏棠，你来一下。”
　　苏棠坐过去，老师摊开资料给她看她刚刚做好的试卷，满江红。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补习班的老师也很喜欢苏棠，觉得她学习用功，也很认真，但就是学不上去，告诉她是她学习的方法有问题。但苏棠很不喜欢背书，她就连有些数学公式都是自己算出来的，根本不需要背。

　　都是老生常谈的话了。

　　总算过完老师的洗礼，苏棠同老师礼貌告别，抱着书离开补习班。

　　“大姐姐！”
　　“姐姐！姐姐！”

　　结果听到一群孩子清脆稚嫩的叫声，一口一个姐姐，小女孩的声音甜极了，像奶糖。
　　苏棠抬头，之前那几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还在那里跳皮筋，看年纪大概才初一，还很小，他们向苏棠招手，个个都像活泼的小鸟。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

　　“姐姐，我们这差个人。”一个圆眼睛的小姑娘仰起头扯住苏棠的衣角，“姐姐会玩皮筋的吧，我之前看到姐姐站在门口看我们玩，总觉得姐姐玩的很不错。”

　　“玩嘛玩嘛！”
　　又有两个小姑娘围到苏棠身边，一副苏棠不玩就不让她走的样子。

　　苏棠无奈，看了一下手机，“好，那就玩到六点半好吗？天黑了就玩不了了哦。”

　　“好啊！”小孩的欢呼声响亮极了。

　　苏棠将书放到路边的长椅上，陪他们玩起了五步，不过她帮忙站在那里拉皮筋的时间更多一点。她想起自己还在小学的时候特别迷恋跳皮筋，当然了，母亲那么严厉的人不会允许她放学的时间花在这些无聊的玩乐上，她只好利用补习班的时间和小朋友偷偷玩一会。

　　“好了好了，让大姐姐也跳一会，你们不要老霸占皮筋。”

　　苏棠笑：“我没事的，我帮你们绷皮筋就好。”
　　“不行的，那样不公平。”
　　“那好吧。”

　　理化补习班的门拉开了，一群初中的男孩子大声喧哗着，随后背上包跨上自行车，一哄而散。隔了一会，一位身形高挑的男生从里面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眉目间是明显不同于他们的成熟和清冷。

　　苏棠正好勾线，跳过最难的部分，忍不住笑出声，晚风将她乌黑的长发拨撩向后，白皙的面颊上晕开了好看的玫瑰红，她眼有晚霞千万。
　　似是察觉门口有谁隐约的目光，苏棠抬起头，刚好对上那人眼睛，他靠在门口，长目微扬，隐有笑意。

　　天啊，竟是她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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