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殇

　　再醒来的时候,我睡在罗成的军帐中, 他背对着我迎着烛光在看书。光线将他的剪影勾勒得格外清晰,他一身便装,依然银装素裹。白日英武骁勇的公子爷散着发，他的发可能比我的还要长,昏黄的灯光给他的发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波光,一簇微风从帐外溜进来,罗成一束青丝被风扬起, 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在空中略一定格, 然后象烟云般飘散开去。

　　我试着坐起来, 却发现依然毫无力气。罗成感觉到了我, 骤然转过身来。他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 束发的时候英气逼人, 现在他的发尽数散落在肩上, 这使他看起来更象一位绚魔而神秘的法师。他的侧影竟像极了瑾师兄，我凝住他的目光一定是完全陌生的，这使他有些惶惑，因为那本来惊艳绝伦、淡定若水的面容上突然起了一丝波澜。

　　罗成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向我跨出一步，他幽深的目光灼伤了我，我本能得向后退, 尽管全身酸软没有一分力气。刹那间，我在他的眼底竟分明看到一潭忧伤的湖,深不见底。他薄薄的双唇抿得像一张绷紧的弓，我吃力得撑起身体, 一寸一寸得向床的最深处挪, 他终于爆发了, 眸中射出寒冰般的警告，“不许逃避我!”他的声音依然清醇,我却闻到了苦味。

　　我不顾一切地蜷缩进床角，长发纠结住我的手指,我感觉到疼, 分不清是发,还是指端, 亦或是别的,只觉得疼,疼得要撕裂了。去他的伪装！让那些柔顺、乖巧的面具见鬼去吧！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与他抗争: “你凭什么不许？为什么不许！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我不要你这样跟我说话！不许你这样跟我说话！。。。”

　　他在一瞬间风度顿失，潇洒尽弃，风一般冲上来揽我进怀, “瑶儿, 对不起,无论我做过什么,都是为你好。”他的声音和煦地吹进我的耳廓，我迷惑得看着他, 分不清他是瑾师兄还是罗成,风再次涌了进来, 他的发翻飞如同最唯美的画面,发丝纷纷扬扬雪般落在我的脸上,我梦幻般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 瑾师兄也是这样拥着我,我突然觉得床变成很薄的一层冰, 它突然碎裂了,我一直,一直坠落。。。

　　有人在轻柔地唤我, 清澈甜润的声音, 冰河初融一般，“瑶儿快点起来啦, 再不起来, 要挨爹爹的军棍啦！”

　　是罗成!我翻身起来, 抄起枕头向他丢去: “要挨也是你去挨！”

　　他慵懒而准确地接住飞来的枕头, 随手扔到一边,嘻嘻一笑: “真没见过你这么野蛮的女孩子！”

　　有力气扔枕头了!我喜滋滋地跳下床,昨夜的记忆忽然潮水般涌来，我疑惑地盯住他: “你昨晚也在这？”

　　“嗯！”他柔声应着，人随声至，来不及反应,已到了我的身边。我拼命地眨眼，他伏下头研究般地凝视着我，眼中承载的是可以点燃一切的喜悦和阳光,寻不得一丝昨夜的忧伤。我摇了摇头，或者那根本就是一场梦,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那梦中的。。。是罗成还是瑾师兄。。。

　　我苍白得有些飘渺的脸映在他闪亮的护心镜中，我呆呆地望着那近乎透明的影像，完全是喃喃自语: “昨天是怎么回事呢？我记得一直在看演武,然后。。。”

　　“然后你晕倒了！”他打断我，一双瞳仁盈亮晶透，幽深莫测。

　　我纠住他的目光，一直望进他的眼底，“晕倒？怎么会？我并没有生病，之前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恩, 我相信,”他眸光淡然一闪，转身踱到案边,端起一碗百合粥，捡了羹匙慢到近前，颇为细心地喂我, 粥还是温热的，一袅雾气自碗中腾散。我把头一偏，避过他的‘好意’，他黑眸一沉，一弯轻浅的笑意，缓缓爬上唇角。“我跟表哥给你请的那个大夫说你大概在校武场受了邪气, 或者是你头一次看到那么惊险的情景。。。”

　　再怎样也没有道理让自己挨饿，我从他手中抢过粥碗自己吃,他的笑涟漪般在唇角绽开。

　　还笑！以为自己是小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啦！我鼻中重重一哼，“哼！你们请的八成是混迹江湖的神棍大夫吧！比昨天更惊险十倍的情景我一样好好的。‘受了邪气’。。。”

　　我睁大清明的双眼，粘住那张高傲华贵的秀颜，语气中浸满怀疑和困惑，“公子爷，昨天在演武场上，我似乎看到了。。。梅花。。。”

　　“惊。险。十。倍。。。？”他对我的疑惑置若罔闻、不予理睬，慢条丝理得重复我的话。

　　“嗯。。。是啊。。。”千万不能再引得他问起我怎么会法术来！小王子深谙兵法啊，这招避实就虚的确令我促不及防！我目光游移，闪躲他的犀利的黑眸，“不知道秦大哥昨天怎么啦, 可惜没看到。。。”我像是自言自语般疑惑地低喃。

　　“表哥当然赢啦！而且精彩极啦！”他又变成一个孩子,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得意之情喜形于色。

　　“那姓伍的呢?”成功转移话题，我不失时机地追问。

　　“死了！”刚才还温暖融融的微笑瞬间冷冷地冻凝在他幻魅的唇上。

　　“死了！”这出乎意料的结果令我心中莫名得一紧，“怎么死的？秦大哥打死的么？他现在怎么样了？受伤了么？”我急促的问。

　　罗成不答, 歪着头深深地凝住我，眸若幽潭，一波轻澜缓缓泛起，在如镜的水面上漾开，久久不散。“昨晚我和表哥饮酒, 他可是对你赞誉有加呢！”沉默良久，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赞誉有加？。。。为什么？”我一头雾水,这人我一共没见几次。从小到大基本没人夸过我。羽和瑾师兄都一直说我笨死了。。。而且，罗成闻似舒缓的语气让我隐隐嗅到一丝不安。。。

　　“嘻嘻。。。”罗成纤柔得眨眼，然后把头一低,清甜的声音中竟浸润着一抹艰涩： “我看表哥蛮喜欢你, 要不你给他做媳妇吧！”

　　“什么？”我的面具出现了严重的裂缝，第一反应就是把手里的东西砸向他, 白影子飞出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是。。。粥碗！罗成也不闪躲, 待那物什到了近前，只扣起左手两个手指稳稳拿住，然后优雅十足地向我扬了扬，柔柔一笑: “是不愿意, 还是。。。害羞?”

　　我柔顺的面具碎了一地，火冒三丈: “公子爷，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我主人啦, 凭什么把我乱许人?害羞?我就不知道害羞是怎么写的!”

　　罗成将碗放在书桌上,突然仰天大笑。我冲过去,拳头落英般砸在他的铠甲上, 他捉住我的手,黑亮的眼眸越来越深，我完全陷进他高大的阴影中，他身材修长,比我还高一个头, 我的脑子又跑神了, 忙碌地计算他是一米八八还是一米八七,他温热的唇忽然贴上了我的耳廓: “笨瑶儿, 你不知道我穿了铠,你这样打我,自己会受伤吗?”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温润的唇瓣在我红肿的手指上烙下一个个印痕，心跳声在我耳边放大无数倍, 象天边的惊雷！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抽回手,把它们藏到身后，一种危险的情愫在空气中弥漫愈浓。

　　“瑶儿, 你的手不疼吗?”他望着我目光很真诚。

　　我匆忙得挽起自己的发,含糊其词: “好啦, 我现在是男人啦, 你不要再跟我婆婆妈妈的。。。”

　　“好！”罗成点了点头,姿态悠闲。 “瑶儿, 今天我要跟表哥玩点男人们玩的东西, 你既然现在也是男人,又是我们的好兄弟, 我们哪里舍得不带你一起去呢?咱们这就出发吧。”他的魔爪铁钳般挽住了我，不容商量。

　　我满嘴苦味, 男人玩的东西?!

　　罗成一出帐就唤来银鬃，照例飞身上马，又拉我同乘，大营外秦琼已在等候。

　　罗成见到秦琼嘻嘻一笑： “表哥咱们走吧。”

　　秦琼看我一眼，语气犹疑：“表弟，姚兄弟，你们。。。。？”

　　罗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瑶兄弟跟咱们一起回去看他的妹妹。”

　　秦琼释然一笑： “好！那咱们走吧。”

　　一路上我瞪着银鬃出神，原来他们是要回王府，可王府里有什么男人玩的东西？为什么罗成又说我去看我妹妹？我哪来的妹妹？这死小子的心真是看不透啊。

　　刚进王府，秦琼走在前面，罗成忽然制住我的手肘，低声说：“小瑶，去找小宛换身女装然后到后花园找我们，我和表哥在那互授枪锏。”

　　我有些明白了，他们表兄弟要互相传授功夫，两家都是绝世武学，自然不能在营里，只有自己家里才最保险，可为什么要我换女装。搞什么玄虚啊？算了他让我换，换就是了。

　　小宛正在廊下浇花，见我回来十分开心，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帮我换了身淡紫色的裙子，我很喜欢，薄薄的凌纱，小衣的袖口用银线绣了一圈梅花，换回女装的感觉真好，尽管是隋朝的女装，我已经腻歪透了一天到晚地扮男人。我散着发在小宛面前转圈，小宛掩着嘴低笑，我的长发在她灵巧的手中片刻就变成了好看的发髻，原来她是将我的发编成很多可爱的小辫子，辫尾都缠了淡紫色的小绸带，然后在盘起来，我臭美的左转右转，觉得自己象朵儿紫色的幽昙花。小宛又取出一堆胭脂水粉，在我的执意恳求下之在我的素面上轻描淡写了几笔。打扮好了，小宛望着我连连摇头：“哎，我们的瑶瑶整天扮男人太可惜了。”
　　离开小宛我径直向后花园走去。

　　远远的就听见秦大哥对罗成说：“成儿，难怪我听我大哥秦安说，当初姑爹大战当山洼的时候，枪挑了隋朝多少有名的上将，如今你一传我的招数，才知道罗家门的枪法真是奥妙。”

　　“表哥，我爹爹用这条五钩神飞枪，就是那隋朝勇冠三军的靠山王杨林，也叫我爹爹用滚手枪，把他扎了个落花流水。”唉，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出罗成那副得意的样子。

　　一阵切风碎空之声，不知道又是谁舞了一回。

　　秦大哥有说：“成儿，因为我有锏，又学会了这枪法，我又多知了不少的招数。表弟，我素知道罗家有一手回马枪，是败中取胜、百发百中的招数，敌人遇上是有死无活，最厉害无比。表弟，你把这手枪法传给了我吧。”

　　罗成嘻嘻一笑：“哟！哥啊，您提这手回马枪来，我们家倒是有这个招数，不过我爹爹因为我年岁小，还没传给我呢。”我楞了楞，北平王既然有绝招怎么会没传给罗成呢？

　　秦琼爽然一笑说：“好吧，成儿，我以后再跟姑爹学吧。”

　　二人又操练起来，我躲在花墙后拔了草编戒指，反正他们在练武，我也没兴趣，过去也是发呆。

　　我耳边听得秦琼把什么双龙搅海、巧认双针、翻身白猿献果，还有什么白鹤亮翅，反臂追魂夺命锏等等的招数，以及看什么军刃，怎么个破法，见什么军刃，怎么个打法，都传授给了罗成。心里不由想这下那死小子更张狂啦。

　　又听罗成朗声笑道：“表哥，不怪我爹爹常说，秦家门的锏法变化无穷，今天一见，真是不假啊。”

　　“成儿，你太夸奖了！”

　　秦大哥声如宏钟，浑厚响亮；罗成的声音如甘泉，清亮明澈，两兄弟练一会儿，说一会儿还真是亲热。我漫不经心地将编好的十几个草戒指套了满手，自己正挨着个欣赏，忽然听秦大哥一声惊呼。“表弟，你醒来！”

　　我心中一纠，冲出花墙，看到罗成嘴唇苍白如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秦琼抱住他连连呼唤说：“表弟！表弟！你这是怎么啦？”

　　“罗成？”我将手放在他鼻上，没有呼吸！我抓住他的手腕，没有脉搏！我顿时变了脸色，揪住他的衣领大力的摇晃他“罗成，罗成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摇撼，我的声音嘶哑，“你不可以死，罗成，你敢在我面前死”我歇斯底里的警告他！我想我一定失去了理智，否则我应该记得他在潼关遇苏烈之前一直是活得好好的。

　　我的指尖忽然被紧紧攫住，罗成突然睁开秀魅的双眼，狡缬地向我眨了眨：“瑶儿，别再晃了，再晃我真的不行了。”说完竟噗哧一声乐了。

　　秦琼看看我又看看罗成：“成儿，这是怎么一回事？”

　　罗成懒懒一笑，“瑶儿，来见见我表哥。”他鲜明的轮廓在阳光下更加逼人，他周身散发着凌人的气势和让人心悸的英俊。他粹粹的双眸迎上我茫然空洞的目光，幽然一笑：“表哥，这女孩子叫瑶儿，是瑶兄弟的妹子。”

　　秦琼把头一底，双手一抱拳，“瑶儿姑娘。”

　　“恩，啊，那个。。。。。。表公子好。”我干笑着。狠狠地在罗成手背一拧，他不躲，只任我拧，黝黑的眼眸深不可测地看着我，“瑶儿，你到梅林那等我，我跟表哥去书房谈事情。”

　　我一跺脚转身就跑，我的裙裾随风飘摇，一直跑进梅林我站在罗成曾经练枪的地方，停下来喘息，周围忽然响起了琴声，仿佛从天空破空而下，又象自内心深处如波涛一阵阵打来。我知道这是幻术，我冷静地抵抗着这琴音，雪突然纷纷扬扬的卷起，我看到所有的梅树都开始飘落无数的花瓣，那些花最后都整齐的落在我脚下，我面前铺展开一条花的轨迹，在轨迹没入地平线处我看到蓝色冰晶一般的光芒，我听到罗成甜润的声音，那样柔和：“瑶儿，对我敞开你的心。”

　　我绝望得跪在花海之中，泪倾泻而下，我质问蓝光：“不要再逼我了，你到底要什么？”他沉默不语最后深深叹息，淡金色的光雾从我头顶散落，一切幻象都从我眼前消逝了。我抱着一棵梅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一双有力的臂膀拥住了我，我转过头哀怨地望着他，失控得大喊“罗成，你为什么总是逼我，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可琢磨？不要再对我用幻术，不要再禁锢我的法力，不要再不停的试探我。。。。。。”

　　罗成笑得十分孩子气：“瑶儿，我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一切都来自你的心，幻术是由心催发，你应该知道。”

　　我依稀记得瑾师兄说过同样的话。。。我轻轻取下他的发冠，他的发飘然散落，我再也无力抗争，只听到自己柔软纤薄的声音： “罗成，我来自另一个时代，有一天我会走，这就是你要的全部。”

　　我看到他黝黑的双眸飞鸿般掠过一丝惊异，很快归于平静，他紧紧地拥住了我，：“瑶儿我们都会走的。你会等到我走的那一天，我也会等到你走的那一天的。”

　　风起了，他的发轻柔地抚着我的脸，“瑶儿，我一生只和第一眼看到就喜欢的人做朋友，那天你从天而降，美得象仙女，我心里好喜欢，为了留住你也为了保护你，我封了你的法术，可是这种封印不会太久，所以我要你时刻呆在我身边，但是后来，我心软了，所以演武场你才有机会，但是伍愧已经察觉，而你却浑然不知，这样下去你必定有危险，如果我爹爹知道那我舍了命也保不住你啦，我不得不设法让你离开校场，我从未想过伤害你，瑶儿，你相信吗？”

　　我的指尖梦幻般碰触他的轮廓，原来隔膜可以这么伤人。

　　他捉住我的指尖一直看到我灵魂深处，“瑶儿，表哥喜欢你，你知道吗？他那日见过你就说如果瑶兄弟有个妹子。。。。。。他话没说完，我全明白啦，我喜欢你，也喜欢他，两个我都舍不得。所以我让你自己选。。。。。。可是刚刚我用闭气功骗表哥，你出来唤我，我就知道瑶儿心里选的是我罗成，我聪不聪明呀？”

　　我簇了簇眉，将罗成的一束发在指间缠绕： “其实我一点都不好，笨笨的，我让我的羽师兄，瑾师兄都很失望，我魔法用的乱七八糟，还害你替我担惊受怕，千万百计来保护我，而且我总有一天。。。。。。”

　　罗成很柔很柔得望着我，他的声音清洌甘美，他的笑容象雪莲花一样绽放：“瑶儿，又有谁能长留在这世上，我们都是要走的，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而且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笨，你是个很聪明很美的小仙女。”

　　我轻盍水雾弥漫的双眼，耳中似乎听到霰雪鸟在空中哀伤地吟唱它凄美艳绝的爱的预言：

　　“金鞭拂云挥鸣鞘,猛气英风振沙碛。沙场指点群豪戏，赚得卿卿两眉颦。如果我注定与你共死，又何须一定要同生。。。。。。”

《君心似海》
英伦笔记小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