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语宫纱

　　“……今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逆悖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乎！”
　　写完最后一个字，刘弗陵将手中的狼毫狠狠一掷，笔上甩出的墨点子正好溅在刚走进来的常安脸上。常安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狼毫笔走上前去，桌案上是刚写完的给燕王刘旦的玺书，刘弗陵靠在玉几上一只手捏着眉心，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
　　“事情都办妥了吗？”
　　常安轻轻“嗯”了一声，上千人在他面前尽数伏诛，雷霆手段不比先帝差，难怪先帝在世时曾说出“此子类我”之言。
　　常安将笔搁在笔架上，拨了拨案上金兽香炉里的千亩香，香气逐渐浓郁起来，温柔地抚摸着刘弗陵紧绷的神经。
　　“位及此，真成了孤家寡人。”刘弗陵苦笑着开口，常安知道他心里难受，却不知从何开口宽慰，这时一个小宫女急匆匆跑进来，急切道：“启禀陛下，蒙妸姑娘自尽了。”
　　常安手里的铜匙没有握住哐啷啷掉在桌案上，刘弗陵腾地起身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小宫女吓得不敢抬头，颤声道：“奴婢们不知道，姑娘从昨天回来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奴婢们今日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时发现姑娘身子有些僵了。”
　　刘弗陵气极：“没用的东西，全都给朕拖去暴室！”
　　“陛下不可！”常安急忙跪下制止他，“蒙妸天性善良，一定不希望看到陛下因此迁怒旁人的！”
　　刘弗陵挥挥手，那小宫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刘弗陵长叹一声：“你也起来吧。”
　　常安慢慢地想站起来，膝盖上却像绑了沙袋，刚起了半截身子又跌坐在了地上，刘弗陵用手捏了捏他的肩：“你和蒙妸都是自小跟在朕身边的，朕知道你对蒙妸的心思，朕也想等着事情了结之后给你们赐婚的。”
　　“只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常安坐在原地默默良久。
　　记忆里蒙妸还是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总是喜欢窝在连廊角下看书，蒙妸相貌并不出众，但自带着一股书卷气息，那时候常安也才十几岁正是男孩子调皮的时候，但在蒙妸身边总有种让人安心宁静的感觉。
　　再然后就是蒙妸拜别刘弗陵的时候，蒙妸自请去往鄂邑长公主身边当细作，此后常安再也没有单独与蒙妸说过话，就算见面也是在鄂邑长公主一众侍女堆里，她还是安静的就像要隐身了一样。
　　那年盛夏午后，他从她手里抽走了书卷，她扬起脸俏生生地叫了声“安哥哥”，原来有时候一别，就是一生。
　　蒙妸的葬礼刘弗陵全权交给常安操办，刘弗陵的意思是要厚葬，只是做得再多也只是给活人求个心安，死人又如何得知。
　　刘弗陵去看过了一眼，太医说她吞了生金中毒而死，但蒙妸死的极为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甚至嘴角还隐隐带着笑，刘弗陵怎么也想不通蒙妸为何会自尽，只有无尽的惋惜。
　　掌灯时分周阳斐刚用过晚膳，就听见外面侍从通报说皇上驾到。玉枝大喜，忙招呼着周阳斐接驾，但周阳斐却心下一惊，随即又笑了——
　　该来的怎么也躲不过去的。
　　她扶了扶鬓发却没有要起身的样子，玉枝慌忙想要提醒，刘弗陵已经走进内殿，看到周阳斐还坐在那里，气道：“爱妃的架子倒是比朕还大。”
　　周阳斐慢悠悠地起身盈盈拜倒：“皇上两年都不曾踏足漪兰殿，臣妾还以为是玉枝哄着臣妾开心呢。臣妾给陛下请安。”
　　“请安？爱妃弄得后宫不宁，让朕如何能安！”刘弗陵少有的疾言厉色，周阳斐低着头，他果然知道了，上官家的事是她传给皇后听的。
　　周阳斐不等刘弗陵叫免礼自己慢慢直起身子改坐在地上，一双眼睛悠悠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刘弗陵继承了他母亲钩弋夫人的美貌，肤色较一般男子偏白，或许是因为如此让他的五官看起来更为鲜明，一双眼睛深邃如海，周阳斐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柔和的一张脸上偏生了这么清冷的眼睛，不带任何感情。
　　周阳斐别过脸去自嘲道：“自臣妾小产后陛下再不踏足漪兰殿，若再不闹出点动静，只怕陛下要忘了臣妾这个人了。”顿了顿又道，“或许陛下早已忘了臣妾。”
　　刘弗陵的目光稍稍缓和了些，盯着眼前的女子，说实话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总是无事生非的女人，但他这些年都没来看过她也确实有点过分。
　　周阳斐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臣妾是罪臣之女，在外没有母家倚仗，在内又不得陛下怜爱，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周阳斐好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都要宣泄出来那样，原本期期艾艾的语调突然拔高，瞪着刘弗陵急声道：“既然进了宫，臣妾的心就只陛下一人所有，可陛下并不在意臣妾的一片真心，陛下把它丢的远远的！臣妾虽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比干无心即死一说！”说完从头上扯下一支金簪狠狠刺进胸口，变故发生的太快让刘弗陵措手不及，急忙去扶她，周阳斐另一只手却甩开了她，勉勉强强撑着地，玉枝惊叫着哭起来，周阳斐却是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哭，满脸哀怨地望着刘弗陵，却又挑衅般说道：“人若无心即死，陛下的心又在何处？昔日先帝托孤之臣只有一人还存活于世，权势更是如日中天，陛下可要小心了。”
　　五寸长的金簪又被周阳斐用力往心口捅了捅，“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玉枝扑上去大哭不已，刘弗陵的手慢慢抚到自己胸口的位置，触手温热，隔着衣料可以感受到心脏正有力地跳动着，但是它真的在跳动吗？
　　外面起风了，轻轻吹起刘弗陵的衣摆，月光给他身上镀了一层缥缥缈缈的白，月光下的人好像一个幻影一样，风一吹就能散了。
　　意珠来报，说碧莲受不住打击已经随上官家的人去了。
　　云嫣知道后竟意外的没哭，只是沉默了好久才嘱咐意珠好生处理后事，然后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从宣室殿回来后这个小皇后像变了个人一样，话渐渐少了，也不像以前那样爱笑，很多时候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书，一卷书被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刘弗陵要处理的此次谋逆之后的琐事，很多天都没来过椒房殿，而云嫣也不像以前那样期盼着他来，她的样子倒让意珠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卫家被抄家时候的自己。
　　不过又添了一个可怜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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