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芸娘见蕙儿面色苍白，心疼不已，顾不得自己的不适，将她抱在怀中安抚，蕙儿抽抽搭搭地同母亲撒着娇。王泰站在一旁看着，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妆容整齐，既严厉又慈爱，幼时多是教导他读书明理，从未像芸娘这般将他搂着轻哄，自己也没有如蕙儿般赖在母亲怀中，母子虽也亲近，却并不亲密。他转过头不再看母女二人，望着涛涛河水出神。
　　少倾，河面驶来一艘小船，吴靖待它靠近，一跃而上，对船夫低语几句，又将船舱内外检查一番，这才请王泰上船。王泰抱起蕙儿跃上船，芸娘见那船并无跳板，只有船夫用一根竹竿撑在河底，堪堪将船舷搭在岸边，她看了眼湍急的河水，叹了口气，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顺着陡峭的河岸慢慢往下走。
　　初春的夜晚，河畔风既凉又大，岸旁柳树尚未吐芽，细枝拂上芸娘的面，她也无暇去管。吴靖站在舷边偷瞄了王泰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抱着蕙儿，一双眼似在看芸娘，又似没有。他想了想，悄悄退到了王泰身侧，转开脸看着河面。
　　芸娘晃晃悠悠地下到岸边，河水拍打着土岸，她只觉心慌，抬头看了站在船头的王泰一眼，深吸口气，正准备跨上船，王泰面色一变，放下蕙儿，飞身跃下将她抱上船。
　　芸娘一惊，叫道：“你干什么？”身后马蹄声骤响，破空声随后传来。吴靖拔出长剑挥舞开，“铛铛”作响。王泰一手抱起蕙儿，一手牵着芸娘，将二人送到舱内，船夫用力一点，小船如离弦之箭向河心驶去数丈。
　　岸边人越聚越多，吴靖左肩被射中，王泰自腰间抽出一道寒光，站到吴靖身侧，与他一同挡开箭雨。芸娘抱着蕙儿缩在舱中，耳边听得外面动静稍小，这才稍稍探出头，只见箭雨已歇，王泰与吴靖并肩站在船头看着河岸上的众人。
　　芸娘定睛一看，当先一人正是后山村里正谢启，她一弯腰从舱中出来，站在船头叫道：“里正大人，请问我们夫妻何处得罪了你，你要一再害我母女性命？”谢启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守妇道，与逆贼私通，舒兄弟大好男儿岂能有你这种妻子！奸夫□□，人人得而诛之！”
　　芸娘大怒道：“你放屁！你才是奸夫□□！”王泰侧目看看她，她已气得浑身发抖，面上涨得通红，不及细想，将她拉到身后，朗声道：“谢启，回去告诉你主子，我在京城等他，咱们好好算算帐！”谢启不答只是冷笑。
　　这一会儿工夫，船驶到了河中心，岸上人面目已有些模糊，芸娘颓然回到舱中，抱起蕙儿，哗哗的水流声听得她心慌，谢启的话更让她心惊，原来她收留王泰的事在外人眼中还可这样解读。她知谢启定能联系到陆惟，虽说她有这个自信陆惟不会受他挑唆，但她确实将王泰藏在家中一个多月，陆惟毕竟是男人，若不及时找到他解释清楚，只怕他心中会留下疙瘩。他们如今关系这么和谐，她不愿为了不相干的人破坏这份美好。
　　船在夜半时分悄悄靠了岸，四人一下船，小船便消失在黑暗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芸娘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王泰，在茫茫夜色中疾行，蕙儿已在吴靖背上睡着，不时梦呓一句。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微微放明，终于到了一座小镇。王泰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抱过蕙儿，对吴靖耳语几句，吴靖跪下领命，悄悄后退，眨眼间便不见了。芸娘忙道：“你叫他去哪里？他还有伤！”王泰轻声道：“他留在此反而扎眼，我让他躲在暗处，悄悄跟着我们即可。”
　　二人在镇外等到辰时，镇中商铺已开始营业，这才进去，寻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投宿。掌柜见一大早便有生意上门，心情极好，亲自跑前跑后地张罗看房，又备下茶水点心给他们充饥。因要扮作一家三口，王泰只要了一间上房，看了芸娘一眼，见她全无扭捏之色，泰然自若，不由暗暗点头。
　　小镇的上房亦十分简陋，房内仅有一张五尺宽的床，并桌椅等物。芸娘看着王泰道：“只有一张床，你睡地上！”王泰一怔，皱眉看着她，芸娘竖起眉毛道：“你不愿意？”
　　她自下船都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王泰岂能不知，料想定是谢启的那番话让她心生顾虑，此时见到她又恢复往常的蛮横，不知怎地竟觉心中一松，忍不住又想逗逗她，当下摇头道：“不愿意！为何你不睡地上？”
　　芸娘果然怒道：“你是男人不是！哪里有男人自己睡床，让女人孩子睡地板的！”王泰被她抢白，竟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只是面上仍做不快样。
　　芸娘就着茶水与蕙儿吃了几口点心，也不梳洗，放下床帐便睡了。王泰坐在桌边愣了半晌，苦笑着摇摇头，他也是两夜未眠，架不住疲倦袭来，趴在桌上也睡着了。
　　待他醒来已是午后，芸娘母女还在睡，帐中传来微微的鼾声。他动了动酸痛的肩，站起身走到窗边向下望去，春日午后阳光明媚，小镇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他看了一会儿关上窗，坐回桌边倒了杯冷茶喝下，冰凉的茶水从咽喉直达心腹，这才觉得清明了一些。
　　他此番离开京城近三个月，特别是受伤后刻意隐瞒行踪，京中那些人只怕喜忧参半。撇开谢家不说，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应该早已坐不住了。他自出京以来一路遇险，若说其中没有他们的“功劳”，只怕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床帐轻晃，素手掀开一边，芸娘迷糊的脸露了出来，见他端坐在桌前似乎吓了一跳，不过一瞬即恢复过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桌边也倒了杯茶一口喝下，叹了口气才小声道：“什么时辰了？”
　　王泰仰头看着，许是刚刚睡醒，她双颊微红，一双黑眸泛着盈盈水光。他没有答话，低下头又喝了口茶，这样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分文，还带着个年幼的女儿，突逢剧变，背负污名，被迫远走他乡，除了最初有过痛哭失态，此后再未抱怨过一句，却也绝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果敢与坚持。
　　芸娘见他久久不答，只在闷头喝茶，不耐地拍着他的肩道：“我问你几点了！”王泰呛了一口，咳了半天，侧过头神色莫名地看着她道：“什么点？”芸娘自知失言，忙道：“我问你什么时辰了。”
　　王泰仍是盯着她，芸娘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说道：“你看什么？”王泰轻声道：“你知道什么是妇德吗？”芸娘一愣，继而嗤笑道：“妇德有四，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王泰“哼”了一声道：“原来你知道。”
　　芸娘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跟我提妇德了，我若要按妇德来做，你闯入我家那天，为了守贞，我便应该杀了你，然后再自杀，你说是不是？”王泰不语，芸娘冷笑道：“只是我有什么错？是我勾引你的吗？还是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旁人的事？显然都不是，我只是一个孤身带着孩子，等着丈夫回家的女人，我为何要死？该死的是私闯民宅、欺凌弱小的你！是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谢启！既然你们这样该死的人都能活着，我又何必为了旁人的眼光去死。”她一拍桌子站起来，紧盯着王泰的眼睛道：“所以，不要再跟我提什么狗屁妇德，先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
　　王泰皱眉道：“女子应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我看你也不像毫无教养之人，为何言语如此粗俗！”芸娘斜了他一眼，又喝了一杯茶，走到床边将蕙儿唤醒，以指为梳替她将头发理好，不再搭理王泰。
　　蕙儿揉着眼睛连声喊饿，芸娘看了眼王泰，王泰起身出去，片刻小二端了吃食上来，都是些甜软稀烂、孩子爱吃的东西。蕙儿欢呼一声扑过去，芸娘舀了一碗甜羮给她，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王泰看了会母女二人，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他有三子三女，不知他的那些妻妾是否也像芸娘一般疼爱孩子。儿女们的样貌他已有些模糊，无论外界怎样传言，他自认不是苛刻的人，每个孩子出生，他都会大加赏赐孩子及其生母，若是有空便去看上一看，说几句关心的话，而这时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女人们都会感激涕零。若孩子出生时他不得空，便只有到满月设宴时才能见上一面。他有太多的事要关心，儿女不过是血脉的延续，将来大了，选一资质最佳者为嗣即可。
　　蕙儿吃饱后，靠着母亲腻了一会儿，问道：“阿娘，我们要去哪里？”芸娘道：“跟表叔一起去京城。”蕙儿道：“去京城干什么呀？”芸娘看了王泰一眼，心道他与谢家有仇，不能让他知道陆惟的事，于是笑着对蕙儿道：“表叔请咱们到他家去玩儿。”蕙儿忙看向王泰道：“表叔，你家好玩儿吗？比我们家大吗？也有院子吗？”
　　王泰淡淡地看了芸娘一眼，笑着对蕙儿道：“有院子，也很大！蕙儿见了定会喜欢。”芸娘说要去京城找人，又不告诉他找谁，十有八九是为了舒桐。只是舒桐并未与谢陟回京城，难道她不知道？还是说谢陟原本打算回京，却又改变了主意？

《丝萝赋》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