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块之恋

　　我已经开始接受治疗了，尽管吃医院配的那种药让我眼球突出眼神呆滞，外加全身浮肿，但至少能让我淡忘一切，无公害地活下去。
　　我吃的安眠药好像面粉片一样完全没有功效。也可能是我强大的意志吧。每天夜里我睁着傻兮兮的眼睛死盯着天花板——以此来和安眠药作对，因为生怕某位男公关提前下班回到这里时我睡得像死猪一样无法给他开门。尽管一天一天过去了，这样的可能性也在我心里变得极其渺茫。可是一天清晨，真的有个人在一刻不停地敲着我的门。我当时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猪脸跑到门前，心情忐忑不安，好像怀春少女要打开一个心上人送来的礼品盒子似的。
　　我打开门，结果是一位中年妇女站在门外。她比我大十五岁左右，样子保养得还可以，眼睛底下虽然有眼带，但眼珠还蛮有神采的。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习惯性地想进来，我死活不让她进去。我问她你到底是谁。
　　她说：我是小飞的妈妈。
　　我抓了抓头发不耐烦地说：你乱讲，小飞的妈妈我见过的，比你老多了也不长成你这个样子，你到底是谁？
　　她说：我就是小飞的妈妈，小飞没有别的妈妈了。
　　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好骗，我虽然是个神经病，但人还是认得的。
　　她说：要么是我找错地方了，小飞说不久前在你这里住了一个月。
　　我想了想说：你说的小飞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说当然是男的，儿子，十七岁，读高中，从家里跑出来的。
　　我盯着她看了五秒钟，想在她的眼睛里找寻五百块的基因，最后我找到了，说：好吧，我想起来了，你有何贵干？
　　她说：这个小鬼离家出走之后做了些什么事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知道这个妈妈是知道了才问我的还是不知道才问我的，万一她不知道才问我，我硬生生地告诉她她儿子的业绩之后她会不会昏倒在我的门前然后害我今天再多跑一次医院？我正想把这个问题踢回去，结果她自己接过来说，这种小孩真的是管不好了。
　　我想她已经知道了，于是叹了口气，接着希望找机会澄清自己和五百块的关系，以免他妈妈把火发到我身上来。可是她好像完全没有把我当回事，只是在那里自言自语诉苦，说自己多么不容易，现在儿子变成这副样子以后要怎么办之类的，还偷偷暗示我应该请她到屋子里面坐坐，但是我就是装傻不让她进去。
　　那个……我说，小飞，我叫他这个名字的时候好像在叫另一个人，感觉怪怪的。难怪他当初会这么对小飞感兴趣，他听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一定怪怪的，好像在叫唤着他似的。我说，小飞现在怎么样了？
　　妈妈说：被我找到以后带回去了，现在关在家里面。过段时间只能把他送到别的地方去再重读一年高中，这种小孩已经没救了。
　　他妈妈说他时候的样子好像在说一张旧报纸、一件破内衣。我真想告诉她其实她的儿子是绝世珍宝，是个天使，但是我没有那么说，因为我迟钝的如浆糊一般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五百块说的那些小日子，我看到五百块穿着漂亮的小西服，像个正常的上班族，走在公司回到家的路上，面带微笑，家里面有个善良的小女孩穿着围裙在等着他，做了一桌美丽的饭菜。这种打着柔光的景象像一道花环一样圈套住了我，让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尽管那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
　　于是我说：让他念书去吧，他挺聪明的，将来还是会好起来的。
　　那个女人打量了我很久，她看着我乱糟糟的头发，看着我无神的、突起的眼睛，看着我浮肿的面孔，她一看就知道我是个被生活抛弃的疯女人，所以她放弃了进入我小屋的念头，而是流露出了无比怜悯的人道主义神色。她冲我勉强地笑笑说：谢谢你那段时间收留他，他跟我说有个好心的姐姐给了他地方住，还借给他钱，回家以后他让我把钱还给你，说了很多次，我就跑过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黑色钱包里拿出五张红色纸币递到我眼前。我双手接过，像个虔诚的奴才接圣旨一样。我把钱一张张扇子似的铺开，五百块钱，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又回到了我的手中，但是故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非常明白亲爱的他是要告诉我，这并不是一场买卖，这是一场恋爱，所以它自始至终和金钱没有任何关系，五百块只是几张纸片，它不能买到任何东西。
　　妈妈说：谢谢你，再见。然后就走了。她没有给我透露五百块的联系方式和其他消息，我也没有去打听。谁都知道这个妈妈是要彻底斩断她儿子不光彩的过去，而我就是那个渺小的句号。我关上大门，继续躺回床上。此刻我有一种非常喜剧化的心理，它让我觉得五百块是一种在我想要死时才会出现的奇迹，如果我打算活下去，那么他就作为闪闪发光的物质在空气中消失，这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而我要做的，就仅仅是保持微笑。我伸手拿安眠药时打碎了其他的药瓶，白色的药片洒了一地。但是已经不需要了。我想我已经到了不用吃镇定剂不用打激素也能好好活下去的程度。很快我的眼睛我的脸我的身体以及我的脑子都将恢复健康。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一身腐朽的我竟然恋爱了，而我的爱人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欣欣向荣地生活着。我喜极而泣。我拿起那五张纸币放在心脏的位置，好像打算进入一场仪式。在那场仪式之后我将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会快乐地活下去，直到我不能再快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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