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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
深夜骤起的电话铃,叫明诚心惊。电话是特高课打来的,日本领事馆两名武官被杀,要求明楼立刻到现场 。明诚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11点。明台受军统指示,去日本领事馆窃取第三战区行动计划副本,还没有回来。
明楼刚下车,梁仲春立时凑了上来:“明长官好!”明楼打量着他,问:“你怎么在这?”梁仲春道:“第一时间,就把76号调了来,只让守着门口,寸步不许进。”明楼点了点头,往台阶上走。梁仲春跟着,又说:“76号是什么,是他们的看门狗吗?”明楼侧脸看他:“梁处长,主要精力,要放在搜寻线索,尽快破案上。”梁仲春瞄了眼面无表情的明诚,低头道:“是。”
刚到门口,特高课那小胡子又在,明明识得明楼明诚,仍是拦了:“证件!”明诚取了证件递上去,明楼漠然等着,他们心里都想:“特高课如此封锁,但愿明台已混出这幢楼。”
到了事发房间,南田洋子一如既往的装模作样。她同着明楼分析案情,明诚便四处乱瞧。这是办公室兼作的休息室。桌案齐备,屋角有床,沿墙一排书柜,地上铺了极厚的墨绿地毯,明诚的皮鞋在这里发不出声音。
窗子开着,凶手想是从窗子跑的。一阵风来,那窗帘呼的飘起,卷向侧墙的书柜。极静的屋子,有东西动着,就捉人眼球。明诚便瞧见那窗帘卷过之处,书柜之前的地上,搁着一只手表。
这陷阱饱含南田的风格,莫测高深又溢于言表。明诚想,领事馆围得严密,连76号都进不来,这是在等他兄弟俩上当。他心里划了三条路,装傻、偷着捡了、挑破它。他犹豫了一下,狩猎行动明天进行,这时候藏着不如捅开。装傻是能轻易脱身,然而这或许是明台的手表。
南田说:“明长官,这是今晚参加活动的人员名单。我,负责日本人,你,负责中国人。”明诚忽然大叫一声:“咦,手表!”明楼和南田皆是一愣。明诚捡了那块表,激动道:“这一定是凶手不慎留下的,太好了!“他提着那块手表,在明楼和南田面前一晃,装进口袋,立正低头:“南田课长放心,明诚翻遍上海滩,也要找出这是谁的手表!”
南田想了想,方说:“你能做到吗?”明楼笑道:“今晚参会的中国人毕竟少些,南田课长任务重,这点小事,就让阿诚表表忠心罢。”南田的脸色,是温水里煮着的□□,硬挤出一声:“也好。”
监听车仍然跟着明诚。它不用跟得太近,只顾着接收,因而明诚总看不见它。明楼知他说话不方便,回程车上沉默。明诚透了后视镜,瞄见他一路淡淡微笑。
斗争再艰险,耍弄敌人,也让人心情优良。
刚回到明家,南田的电话追命而来。明诚握着话筒,听她在里面发火:“阿诚先生,我越来越怀疑你的忠诚!”明诚无辜道:“南田课长,我做错事了吗?”南田哼了一声:“你今天去了海军俱乐部?”明诚答:“是。”南田道:“为了刺杀帝国的重要证人,你竟然收了一万块的好处!若是明长官知道你这样大胆,会怎么样。”
明诚压低声音,急道:“南田课长,您千万别动怒,我总要演妥了今天的戏,才能等着后天的开锣。您说,是不是?”南田冷笑一声:“但愿我们都好运!”她顿了顿,忽然道:“明天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带着那块手表。”她最后那一句,差点让明诚失笑,他严肃口气,答道:“是!“
南田的声音又转了高深莫测:“阿诚先生,我提醒你,千万别耍花样,弄小聪明。”
今天初三,第二天。
明诚早起下楼,递给明镜一幅画,笑道:“大姐,本想送你作新年礼物。昨日太忙,竟忘了。”明镜接了画,却是那幅林畔湖边,不由惊喜道:“你画的吗?真好。叫什么名字?”明台蹭来看看,打趣道:“这真是你画的?”
明楼点了点那画:“这画真正是阿诚画的,我眼瞧着他画的。”明镜笑问:“叫什么题目?”明诚道:“没有题目。”明楼却接了:“叫作家园。”明镜点头:“叫家园极好。怎么能没有题目。”立时转身冲了明台道:“你今天没事,拿到街上裱起来,钉了墙上。”明台扫一眼明诚:“你真会给我找事。”
明诚微微一笑,想他裱了画回来,恐怕再没心思闹着玩,又有些伤感。
明楼带了明诚走了,阿香正走过来,看见那画却说:“咦,这不是阿诚哥那副家园。”明镜道:“你也知道的?”阿香点头:“我听大少爷说,要找这么个地方住了,让你们都别去烦他。”明镜哼了一声:“想得美。有我在,谁也别想离开这个家!”
明诚按约定,来找南田。南田正微笑着等他。明诚将那块手表搁了桌上,说:“南田课长,一块手表,何必大动肝火。”南田瞄了一眼,问:“你为什么捡它?”明诚向那椅子里坐了,笑一笑道:“您不用费心了,除了我,没人会捡它。我也不过看了眼熟。”
南田问:“你在哪见过。”明诚思想着说:“童虎有一块这样的表。”南田笑道:“你尽往死人身上说。”明诚觉出她今日有些不同,又说不出那感觉,淡淡道:“我说的实话。许是军统都有这表。”南田一笑:“以后抓捕抗日分子,会多了手表这个记号吗。”
明诚嗅出些危险的味道,摸了摸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南田课长,您对明诚的怀疑,明日便见分晓。您总舍得让明诚多活一天吧?”南田笑容满面,盯了他道:“我舍不得。”
明诚微觉后背生寒,他细想言行,仿佛并无大错。却听南田道:“阿诚先生,你会画画?”明诚一愣:“会啊。”南田问:“阿诚先生,你还有什么会的,是我不知道的?”明诚脑子转得快抽轴了,并不明白,只得说:“那就看南田课长,要我会什么了。”
南田点点头,忽然问:“明诚先生很喜欢女人吗?”明诚下意识舔了舔唇,心里一紧,却想到微蓝。他提了半边眉毛笑道:“是男人都喜欢女人。”心下暗想:“难道那转变者又翻口了?他供了错过接头时间的原因?”他心知那差错必与微蓝有关,陆军医院那晚的紧张感,慢慢从足心漫了上来,涌到心脏。
南田却从抽屉里取了东西,“当”得搁在桌上,用下巴点了点:“阿诚先生,请。”明诚拾起来一看,是把钥匙,上面拴了个木牌。他盯着那钥匙,还没琢磨透。南田又说:“阿诚先生,你的忠诚,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明诚皱眉问:“这是什么?”南田道:“这是我在欧亚大饭店的长包房。今天晚上,我想和明诚先生好好谈谈。”
明诚只觉得被人一耳光狠狠甩在脸上,他咬了舌头笑笑,说:“南田课长,我对上海很熟悉,音乐、美酒、佳肴,都能替您寻了来。您要找明诚谈谈心,又何必去欧亚大饭店。”南田缓缓摇头,道:“不,阿诚先生,那些地方太吵,我只想,安静的听听,你的忠心。”明诚皱眉道:“明天抓捕毒蜂,很重要。不如过了明天,我再向南田课长倾诉衷肠?”
南田冷冷道:“阿诚先生,你别忘了,你身上的军统嫌疑,还没洗干净呢。”明诚摇了摇那钥匙:“您是说,谈一谈就能洗干净?”南田点头,脸上那莫测的笑又浮了:“阿诚先生在绘画上有造诣,出乎我的意料。我在日本,最爱的就是绘画。艺术,总能让人心灵纯净。”
明诚点头,虚指一指桌上的手表:“南田课长,这手表,还要我再接着查吗?”南田微笑:“你喜欢,就去查吧。”明诚将那手表,并着钥匙搁在口袋里,鞠躬道:“那么,晚上见。”
南田看着他大衣飘摆,消失于眼帘,昨天那窝囊气尽数出了。她并不完全相信明诚,但她渴望捉住毒蜂已深入骨血。她很想顺了明诚这条线,摸出更大鱼,那鱼或许叫明楼,也未可知。人穿了衣服,有很多面孔,脱了衣服,有可能再藏不住。退一万步说,明诚也是个漂亮男人。
南田向那椅子上靠了靠,好戏开锣,她要看他今晚肯不肯脱身,或者,怎么脱身。
明楼正在听汇报,李秘书捧了公文,清亮的声音回荡静悄悄的办公室。明诚敲门进来,走到他桌前,递上一杯茶。他指尖夹了事先写好的纸条,抹在明楼的文件下。借着他身体挡了李秘书,明楼皱眉看了,抬眼看了明诚发绿的脸,又好气又好笑,心想:“明天就是要行动,你何必多这个事,去叫破她的设计!”他还是懂得,明诚不过是记挂明台。
明楼想了良久,这事就靠他天份化解了。他冲着明诚无声道:“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此时一动,明天的诸般设计,都可能付诸水流。
明诚没精打采送了明楼回家,路上遇着卖核桃的拦路。他车过不去,嘀嘀直按喇叭。明楼不耐烦道:“你下去,请他挪一挪罢。”明诚无法,只得下了车,请那人挪了。再回来时,手上拎了一口袋核桃。明楼问:“买这么多核桃,吃得了吗?”明诚嗯了一声:“补补脑子。”
家里很安静。明镜带了阿香桂姨去苏州走亲戚,也许是明楼刻意安排的。大姐不在家,明家再次全面开禁。明诚将大衣公文包向那沙发上一扔,便去寻工具砸核桃。明楼见他闷了头,乒乓猛砸,又不能多说话,便坐在那楼梯上,吃他砸得的核桃仁。
楼梯上一阵脚步山响,明台冲了下来。明诚紧张的抬脸看他,明台满脸的愤懑能写一本书。明楼赶紧说:“今天阿香不在,晚上谁做饭。”明台带了气道:“阿诚哥!”明诚道:“行,我做,我一会就去。”明台走到他身边坐下,问:“你做什么来吃?”明诚不过脑的问:“你要吃什么?”明台咬牙道:“我要吃蛇羹。”
这话的意思,明台已受领了任务。明诚抬了眼看他,又看看明楼,笑笑道:“这个我做不了,也不会做。”明台立刻问:“大哥,你会做吗?”明楼吃了颗核桃,淡淡道:“你昨天还很喜欢蛇,闹着要去看白蛇传。”
明台忽得站起,怒道:“可我今天很讨厌蛇,想把活着的蛇都吃了!”他说完转身,跺着脚上楼去了。明诚非常同情的递了一颗核桃给明楼。
说话不方便,他们不敢招惹明台,更不能出言相劝。
然而并没有人同情明诚。他做得了晚饭,三兄弟吃了,瞧瞧天光,赖不得了。动身之前,他抱了最后一线希望,向明楼说:“大哥,晚上我有些事,出去一下。”明楼哼了一声:“又去哪里鬼混。”明诚道:“有些小事,很快就回来。”明楼嗯了一声,抬眼看明诚瞧他的目光,急得能拧出水来,可他又能怎么办。
明诚是无神论者,然而下楼之际,他拜了一众菩萨,求着保佑,南田只是想试探他。
明楼在那书房里坐了良久,长叹一声,起身下楼,他穿过院子,去寻司机。找得了却道:“你跑一趟民进中学,把金灵金老师接了来。”
欧亚大饭店309房间,明诚使了那钥匙,门便开了。他进门之前,又想了一遍策略,不管南田说什么,都往工作上引,熬到她没了耐心,就罢了。
屋里留声机响着,飘着明楼喜欢的老调音乐。明诚走了进去,看见南田坐在沙发上。她今晚脱了戎装,穿了件黑色旗袍,虽不明艳,却也大方。南田见了他,嘴角浮笑,道:“阿诚先生,你迟到了一点。”
明诚鞠躬道:“路上一些小事,耽搁了,让南田课长久等,真正失礼。”南田手里捏了只晶亮的酒杯,晃着稠浊的红酒,她将那杯往身边一让,道:“请坐。”明诚挑了侧面一只单人沙发坐下,正在想词,却听南田笑道:“阿诚先生,这屋子很暖和,你的大衣可以脱了。”
明诚一怔,先起了身脱大衣。他返身去挂,承认自己短板,若换了明台,必定既忽悠了她,又全身而退。果然,南田在他身后悠悠说:“明诚先生,我看你十分紧张,并不像你大哥说的,常常混迹在女人堆里。”明诚一惊,咬了牙想,她明日就死了,今晚只当豁出去了,又不是个姑娘,不能吃亏吗!
他转过身来,脸上的笑便流畅了,指了指衣领,无奈道:“我只是有些不习惯。”南田一笑:“你就摘了吧。”明诚将那窃听器取下,远远搁了。他再回来,南田示意他坐在身边。没等他开口,南田伸了指尖,向他领带结子上一抹,笑道:“明家人,很有眼光,配色很好。”明诚笑道:“大日本的艺术,明诚向来神往,南田课长耳濡目染,一定久受熏陶。”南田那手指,顺了他领带,缓缓滑下,在他胸前一戳,道:“阿诚先生的心,不知配的什么色。”
明诚笑道:“我对南田课长的忠诚,总是红色的。”话一出口,就觉着暖昧难言,心下暗悔。南田听了,斜睨他一眼,摇了摇头:“男人的心,有很多颜色。”明诚被那一眼瞧得,周身鸡皮疙瘩全部暴起,强抑着笑道:“并不一定。”南田猛得凑了来,笑问:“真的吗?”明诚下意识往后一退,暗想这任务要失败。
南田伸臂搂了他道:“阿诚先生,你究竟忠不忠心,就看今晚了。”明诚道:“南田课长,你就不怕我当真是军统吗?”南田摇了摇头:“共产党也没关系,只要投诚,我保你日后平安。”她忽然冷冷一笑,问:“你是军统人员吗?”
明诚暗吸了口气,笑道:“当然不是。”伸手抚了她臂,想借机会扯了下来。南田却当他愿意,微微凑了上来,仿佛等他吻她。明诚急得无法,到这田地,他居然深恨微蓝,因着他还不曾吻过她。
便在这时,忽然那门被擂的山响,只听一个女人尖了嗓子叫道:“明诚,明诚,你给我出来!你这个负了心挨千刀的!真以为我找不到你嘛!”南田坐正身子,问:“什么人!”
明诚冷汗狂冒,一时也顾不得,冲了去将那门一拉,忽拉一声,一个穿了墨绿织锦旗袍的女人,撞了进来。明诚细细一瞧,他并不认识。那女人立稳了身子,张口便骂:“你这个瘪三,背了我玩女人,我跟你拼了!”说罢便扑了上来。明诚心知有异,将她一推,骂道:“你发什么疯,怎么找到这的。”
那女人盯了他,眼睛里乱冒小刀子,恨道:“你今天本来约了我,吞吞吐吐说这个说那个,我就知道有鬼,跟了你一路!”她忽而转眼瞪了南田,骂道:“我以为是什么妖精,这又老又丑你竟然也要碰一碰。”明诚吼道:“住嘴!我这是在工作!”那女人冷笑道:“工作?上海这么大,什么工作要到饭店里做,不是狗男女是什么!”她偏了身指定南田,叫道:“你别以为他睡了你就是真心!他天天同我发誓,要赎了我出来,他没睡过我吗,他的话能信吗!”
明诚一手扯了大衣,一手扯了她,怒道:“你给我滚蛋。”拉着她就出了房门,门口看热闹的已凑了一堆。明诚扯了她下楼,直塞进车里,他心知时间不多,一边发动一边问:“谁叫你来的。”那女人微微一笑:“你家小少爷。”
明诚转了脸瞧她,见她年岁不大,生得俏丽非常,一双丹凤眼顾盼间尽是风流。明诚问:“你不怕日本人找你麻烦吗?”她淡淡一笑,声调里满满戏谑:“明诚先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怕着日本人。”明诚哼一声,道:“你会牵累明台。”她咯咯一笑:“放心吧,我们有办法,能叫他们忙一阵子。”明诚暗想,不用一阵子,过了明天就行。
他加了油门,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懒懒说:“我姓于,于曼丽。”明诚点点头:“既是这样,那么你送佛送到西吧。”
凌晨时分,南田的亲信在一家地下妓院找到明诚。明诚头发凌乱,裸了上半身,从被子里探出身来,眼睛还不能适应突然亮起的灯光。日本人马靴夸夸,递上一个盒子,转身走了。明诚揭开看了,里面是一枚窃听器。
他无奈一笑,想起自己曾经的自警,要胜利,就要无情。然而他总有做不到的一处。
他熬到天过亮,方才回明家。临走时,对于曼丽说:“这一回你放心了?”于曼丽并不知那盒子里是何物,愣了眼不知如何回答。明诚的手指,在唇上一贴,凑了她耳边,微不可闻的说:“谢谢。”
他回到明家,刚进大厅,劈面瞧着微蓝。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着一夜未睡,染了红丝。她看着他并不说话,他亦不敢说话。他忽然想起,司各特路137号已不安全,他竟腾不出空告诉她。他不敢叫一点点和她相关的东西,通着电波,传进日本人的耳朵,哪怕是民进中学,哪怕是金老师,都不可以。
他转身进了厨房,听见她跟来的足声。他打开水龙头,又去点了灶火,将那盆碗弄得叮当乱响,忽然发了牢骚:“早说了,院子里不能种夹竹桃,那东西有毒。”他吸了口气,仿佛哪里有疼痛,只把手向那冷水里冲着。
过了一阵,他关了水,走出厨房,经过微蓝身边,他握住她后颈,在她唇上深深一吻。
明诚往楼上走去,明楼该醒了。今天初四,第三天,下午2点,希望行动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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