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鹄宴

　　在越无慕的一番精细地处理下，季蘅的手指已无大碍。

　　那边的季丛蓉也因断星草的帮助，耳上的金色翎羽已消匿全无，身体也大致恢复，正疲惫地靠在段陟离肩膀打着呼噜。段陟离则双手叉腰盘腿而坐，一脸嫌弃。

　　“既然小郡主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和陟离也不便久留。小蘅儿，这药膏你拿着，一日两次地涂在伤口上，涂个三天五日，伤口大抵会愈合。”来到石山的另一侧，越无慕把治愈伤口的药膏递给季蘅，又转身捯饬着药箱准备离开。

　　“嗯，多谢先生。”季蘅在越无慕身后抱拳做谢，又把换下的墨裘披风双手呈给他。

　　然而越无慕只是蹲身埋头收拾着药箱，并没有在意递过来的披风。

　　把披风在凉风里端了一会儿，季蘅怕越无慕受寒，便上前替他把披风盖到了身上。

　　盖上披风的那一瞬，季蘅的手无意地擦过越无慕的脸，微凉的手背贴着炙热的脸庞，蒸腾出了难以言说的情愫。季蘅急忙把手背到身后，低头捏着衣袖。

　　越无慕倒是毫不在意地起身，笑着望向季蘅。他低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这个比他遇到的其他女子多几分刚毅、多几分倔强、也多几分真性情的女子，浅声问道：“小蘅儿，你无话问我？”

　　季蘅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懵到了，不解地举目望他：“我应该问先生什么？”

　　“……问我是谁，问我的来历，问我为何三番两次地干涉你，问我为什么不诧异季丛蓉为半妖之事。”

　　季蘅抿抿嘴，想了一会儿，抱拳道：“先生姓越名无慕，据我所知，先生是医者，是庶鹄山庄的庄主。季蘅的确非常好奇先生为何要干涉于我，又为何看到身为半妖的蓉儿无所惧怕。但季蘅知道先生不是心怀不轨之人，先生对蓉儿有救命之恩。季蘅应当感激，不该多问。”

　　越无慕似露出满意的表情，浅浅一笑。又看有一缕长发沾到了季蘅嘴边，替她理去，悠悠地道：“难道你对我，没有半分怀疑之心？”

　　季蘅向后挪了一步，把散发别在耳后，慢声探道：“嗯……说实话吗？”

　　“当然。”越无慕眼波流转，笑着回她。

　　“说实话，季蘅……确实心有怀疑。但是，既然我信先生，先生亦信我，我就不必刨根问底。不论何时，只要先生愿意将难言之事说与我听，季蘅必当洗耳恭听。”

　　越无慕手擎着她的柳黄发带，玩弄了一会儿，轻挑眉眼地浅笑道：“小蘅儿的意思是，还想再与我相见？”

　　“啊，先生，我的意思并非如此……”季蘅连忙晃手。

　　“噢，原来小蘅儿不愿再见我，没想到我这个‘救命恩人’这么快就被嫌弃了。”

　　“不不不，先生，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季蘅清理了一下喉咙，郑重地抱拳，道：“季蘅当然希望能再与先生相见，以报先生相救之恩。”

　　“小蘅儿……我说过，我不需你言谢，此事勿要再提。何况，我真正救的是季丛蓉，要说谢也应当是她来谢我，”越无慕把发带放在鼻头闻了闻，又端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若真想谢我，就等下次见面，再送我一条你的贴身发带吧。”

　　还没等季蘅回答说好，段陟离便倏地来到越无慕身旁，对他小声低语一番。

　　耳语交接后，越无慕对季蘅说道：“小蘅儿，似是有人在找你们，我们不便久留。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言罢，便匆匆地和段陟离从一旁的小道匿了踪迹。

　　此刻，石山之外，正传来沐阳公主和一众下人的喊声：“蘅姐姐，蓉儿，你们在哪儿啊？”

　　季丛蓉闻声而起，先是摸摸自己恢复原状的耳朵，又安心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整理好衣衫后，被季蘅搀着去见沐阳公主了。

　　*****

　　接下来的几天，季丛蓉一直留在沐阳公主的凤阳阁养身子，重稳几次来探望，她几次回绝不见。

　　而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进了腊月。

　　住在清宁宫的季蘅，看这段时间里文德皇后的心情还算不错，想着在皇宫里住了也有半个多月，应当回家帮父亲和母亲打点家务了，便一早向姑母请辞，准备和妹妹出宫回府。

　　谁知她来找妹妹的时候，沐阳公主却告诉她，季丛蓉一早就去了璟妃的蓬莱殿。原来三皇子重稳今早入宫觐见母妃，季丛蓉听了以后，说她也有话同璟娘娘讲，早早就往蓬莱殿去了。

　　作为姐姐，季蘅怎能不知季丛蓉的小心思——她不过是借看璟妃之名，想去和重稳说话而已。

　　带上文德皇后给季家准备的厚礼，季蘅乘着马车向蓬莱殿行去。

　　经过太液池时，她特地让马夫回路而行，想绕个大弯再去蓬莱殿找妹妹，目的就是为了多留点时间给妹妹，和师兄重稳多说说话。

　　太液池是嫔妃皇嗣休憩游居的场所，中心湖水盈盈，周围长廊环绕。若是在晴朗的春日，还能看到柳树吐翠，草长莺飞。

　　当然，与春天的姹紫嫣红相比，冬天里的太液池同样景色宜人，且多了几分静谧而安静的美感。绕过太液池畔，季蘅看到了卷不离手的四皇子重煜，便让辇夫停下车子，前去与他告别。

　　*****

　　“四皇子”，季蘅先是在远处静静看了一会儿认真温书的重稳，才走近和他说话，“蘅儿今日要回府了，路过这里看到了四皇子，特来告辞。”

　　“蘅妹，怎么不多住上几天？”重煜支开周身的宫女和侍从，单独与季蘅寒暄。

　　“回四皇子，腊月已至，蘅儿的母亲正怀着身孕，府上有些事情需我和蓉儿帮忙打点。”季蘅欠身道。

　　重煜扶过季蘅，离宫女又远了一些，带她站在结着冰晶的湖畔处，道：“蘅妹，这边没有外人了，你还要这般生疏地叫我四皇子不成？”

　　季蘅笑了笑，回应了一阵沉默。

　　*****

　　她心知肚明，沉雁台一别，自己与重煜疏远了好多。

　　并非是有意疏远他，只是，那一场赐婚的大戏让她措手不及。

　　她曾天真地认为，只要两个人两心相悦，哪怕不成日里言情说爱，最终也能并蒂结果。毕竟，她自认为在男女之事上不太善言辞；毕竟，她自以为，情之所深终会感天动地，终能遇到一心人，将她的真心托付。

　　然而，那时的沉雁台上，她忽然觉得这些曾经的天真想法非常可笑，可笑得叫人无能为力。

　　那时的她，只能远远地看着重煜站在武帝面前等待赐婚，等待他有可能娶他人做妻，等待他有可能与她从此陌路。

　　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

　　因为，天子在上，天子的话是天，难道天命可以违抗吗？

　　彼刻是佼佼一时的太子重葛，天子说废就废；此时是重稳最为重要的枕边人，天子说谁就是谁。

　　天命……难违。

　　所以，曾经在皇宫内的郎骑竹马绕青梅，曾经对她最为温柔的煜哥哥，也有可能因为天子的命令，与她从此陌路。

　　季蘅越是想，越觉得心里被涂上了苦药，越是舔舐，越感苦涩。

　　*****

　　“蘅妹，你在想什么？”重煜看着沉默不言又表情怅然的季蘅问道。

　　“啊……煜哥哥，我在想……天子的命令可真是一言九鼎呢，三皇子他这么快就要娶妻了，我得想想给他准备什么贺礼好。”季蘅最是不想让她的煜哥哥不安，但她虽笑着说了这些话，嘴角却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在不自然地扬动着。

　　“是啊，天子的话是一言九鼎，”谁知重煜比她更为惆怅，“后宫的佳丽三千，他的一个喜欢就能让某个妃子和她的家族光耀一生；他一个不喜欢，就得让一个女人为他独守空房，凄苦一生。”

　　重煜的话里有话，那个让皇上喜欢的妃子，当是眼下最受武帝宠爱、最为年轻的妃子，七皇子重朗的生母——丽妃。而那个备受冷落的凄苦女子，应是现在色驰而久病的重煜生母——贤妃。

　　季蘅没想到自己的话，竟能引出重煜的这番让他自己生恨、让旁人心疼的回答。她想好好安慰他，可是……要怎么做呢？

　　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季蘅拍拍重煜，让他闭上眼睛。

　　“煜哥哥，蘅儿说‘可以了’，你才可以睁开眼噢。”

　　“嗯，好。”

　　“……可以了！”

　　重煜睁开双眼，只见季蘅两手托着腮，做成一个“丫”的形状，嘴里念念有词地拖腔道：“煜哥哥你看，花——”

　　“蘅妹，”重煜方才眼中的火瞬时被熄灭，目光里又载入似水的柔情，道，“呵呵，蘅妹，你的这个把戏已经用了好几年了，要不要换个新鲜的？”

　　“嗯，新鲜的？可是煜哥哥，蘅儿只会这一种……让我想想看啊……”季蘅挠挠自己的头。

　　“不用想了，蘅妹你看……”重煜迅速翻动手中的书，翻其中的某一页时，戛然停住。停下的片刻，他从泛黄的书页间变出一朵剪得漂亮的红色纸花，送给了季蘅。

　　“煜哥哥，你好厉害！”季蘅拿着纸花，像得到宝物的小女孩一样开心不已。

　　重煜摸着季蘅的头，笑道：“蘅妹，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扮小花儿的时候吗？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也是这样一个寒冬，空中飘着大雪。那时的我一直呆在母妃的清思殿里陪她养病，不受圣上待见、也从不出门与他人玩耍。愿和我交流的人，亦寥寥无几。但是那天，我偏偏看到一个路过大殿门前的小女孩，她走着走着摔了一大跤，吃了一口的雪，还磕破了下巴。”

　　“……呵呵，原来蘅儿那时候这么狼狈啊。”

　　“是啊，就是这样一个狼狈的小丫头，她看我蹲坐在殿门口闷闷不乐地哭着，忘记了自己的伤痛，却跑过来给我扮演小花、逗我笑、陪我说话、同我做朋友。”

　　重煜带着谦谦君子的笑颜，温文尔雅地对季蘅说道：“蘅妹，你在我心中，从来没有狼狈过，一直都很可爱。”

　　他又摸摸季蘅的头，看向太液湖面的冰凌，手中掂量着书卷，道：“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帮我走出了那个我为自己建造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天地，让我看到了外面的风景又多美，让我有了朋友，让我被他人喜欢。而她……也从此住进了我的心中。”

　　“煜哥哥，你这样说，蘅儿真的会不好意思的……”季蘅别过头去，脚下蹭着空地，一遍再一遍。

　　重煜温柔地一笑，道：“蘅妹，我不希望，在我心中那个一直很坚强、很乐观、很可爱的小女孩，会因为别人的事情，变得伤心和落寞。”

　　季蘅知道重煜是在安慰她，安慰她对皇上给重稳的赐婚一事，要学着看宽一些、心要放大一些。

　　她点头称好，把纸花藏到了袖中，脸色红润。

　　重煜看起来不像是会说情话的人，却总是能把痴情的话说得如此让人舒心。

　　只是“蘅儿，等有一天，我定会让父皇赐婚于你我”的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是武帝，不能像天子那样一言九鼎，何况，若季蘅笃信的是天命难违，此刻的他，就无法给她天子才能给予的承诺。

　　落寞了片刻，驾车的马夫跑过来禀报季蘅，告诉她要抓紧时间，再迟一些到蓬莱殿接上小郡主返回镇国公府的话，恐怕天色将晚。

　　重煜挥挥手让马夫离去，又嘱咐季蘅路上注意安全，把她亲自送到了马车上。

　　*****

　　当马车消失在重煜的视线中，他攥紧了手中的书卷，独自面对着冰冷的湖水，喃喃道：“天子的一句话能决定他人的姻缘，那么如果我是天子呢？如此一来，蘅妹，我们的姻缘，是否就不必受制于他人了？”

　　他的声音极小、极轻，像极了他的温柔。

　　而他的温柔，也伴随着这些话语，隐没在了呼啸而来的北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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