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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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意回到含清斋，福全已经告退，宁悫太妃躺在褐漆雕花隔断后的一张贵妃椅上。屋里的暖意如春，贵妃椅一旁的高几上水仙花蕾含苞待放，仿佛蛇吐信一般“嘶嘶”往外吐着生气。殿中央的大铜香炉里飘出袅袅香雾，直直往上升，在半空中忽而飘散，化作一团渐次消失，空气便碾碎于这种略带清寒之气的冰片香之中。
　　如意让人往宁悫太妃脚边放置了一个火盆。宫里的人训练有素，悄无声息地做完这一切，然后退了下去，也许花的生长、香的消散也比他们吵闹一些。如意便拿出一件刺绣，坐在贵妃椅下，做起女工来。谁知道她还没有缝两针，宁悫太妃却发话了：“手炉可送到了？”
　　如意听着惊了一跳，抬起头看时，只见太妃双目微闭，脸上表情流动，她方明白宁悫太妃刚才是假寐而已。她飞快地回想自己进殿之后的举止，并无失误之举，轻声说道：“娘娘醒了，奴才以为娘娘睡着了。长公公已经将手炉送到了钟萃宫。”
　　宁悫太妃鼻息轻微哼了一声，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睛，问道：“你认为二爷今天的行为有何异常？”
　　如意心头一跳，后怕的凉意爬上脊背，真真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不知道太妃是否也把自己算在内，只得垂首道：“奴才愚笨，还望娘娘指点。”
　　宁悫太妃沉吟道：“我也只是猜测。总感觉这孩子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另有所图似的。”
　　如意不敢随便答话，只得先去给宁悫太妃倒了一杯茶。茶水清脆的流动声仿若暗藏玄机一般，声声滴滴刺挠在如意的心上。宁悫太妃接着说道：“入宫的有四个格格，他送来五个手炉，也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如意算了算日子，说道：“钦天监前日紧急送来的异寒天气也就是这几日。”
　　宁悫太妃点点头，说道：“刚才二爷走之前提醒我，说这几天天气异常寒冷，让我多注意保暖。我很诧异，这孩子平常总是我打发人提醒他添衣，因他从不在意这些，伤风发烧也是常有的事。”
　　如意小心翼翼地说道：“许是二爷长大了，比之前懂事也是可能的。”
　　宁悫摇首道：“这孩子我清楚得很，越是要小心隐藏，越是藏不住。这一点跟先帝一样……”一提起先帝宁悫太妃的心轻轻地抽痛，她抚住胸口，希冀那痛不要太凶猛。
　　如意端着茶杯走过去，放下时手一抖动，不小心泼洒出来。她趁宁悫太妃不注意，忙伸出袖子擦干净。宁悫太妃要起身，如意忙过去搀扶。宁悫太妃起身后，瞥了桌子一眼，余光看到了如意的手悄悄地背到了后面，她的眉毛微然一动。
　　宁悫太妃伸手要拿茶，如意忙替她端过去。宁悫太妃端着茶杯送到嘴边，忽皱着眉头说道：“这里怎么有一片茶叶？如意，你最近也有点心不在焉。”
　　如意惊然，垂手待在一旁，说道：“奴才知错了。”
　　宁悫太妃放下茶杯，琥珀色的茶汤在杯子轻微晃动，里面清澈见底，并无一丝他物。她缓缓说道：“我知道你跟了我，受了委屈，所以你一直想另谋高就。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有别的心思，我也不怪你。”
　　如意慌忙“扑通”一声跪下来，说道：“娘娘，您何出此言？如意跟着娘娘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别无二心。恳请娘娘明察。”
　　宁悫太妃声色俱厉道：“你今天伙同二爷一起骗我，是为何？！我就这么一个儿，你都敢把他带坏了，来骗他的母妃！”
　　如意忙不迭地磕头，嘴里急急地说道：“娘娘明察，娘娘明察，奴才并没有伙同二爷骗娘娘。奴才更不敢带坏二爷，来骗娘娘。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宁悫太妃把脸偏到一边，声音里依旧带着怒气，说道：“如意，你跟了我这么些年，你一定明白。我虽然位份卑微，但是谁要是敢打我儿子的主意，我一定会跟她拼命。”她想起后宫里残酷往事，一股激愤涌上心头，“这是儿子我是我的，是我拿命换来的。他的一切都由我说了算，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能替他做得半分主。”
　　如意的额头都已经磕破，一道鲜红的血迹划过眼角，她的眼睛因为惊恐充满了血丝，看得异常触目惊心。她知道，宁悫太妃性情温和，但是一旦涉及福全，她会立马变成母虎护子般凶残。关乎福全的一切事宜，太皇太后也忌让她三分。如意说道：“娘娘是知道的，二爷一向刻意和宫女们保持距离，平日里只有奴才占着娘娘的宠爱，可以和二爷多说上几句话，不过是为着讨娘娘的好，让娘娘开心而已。奴才和二爷私下里并没有任何接触。咱们宫里很多人都可以为奴才作证。娘娘不相信奴才，可是足该相信二爷的人品。娘娘教导有方，二爷德才兼备，一直恪守宫里的规仪，从未逾越雷池半步，就连太皇太后都嘉奖二爷，说他是所有皇子中最持自重之人。”
　　宁悫太妃的脸色有所缓和，原本她也只是怀疑而已，见如意宁死不屈，心里对她也相信了几分。何况如意一直是她的左臂右膀，凡事离不得她，借此恩威并施才是为主之道，因说道：“你先起来吧。”
　　如意不敢起身，只缩着肩膀跪着。宁悫太妃见她满脸血污，心尤见怜，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方手帕，说道：“擦擦脸吧。”如意一听这话，滚落了两行热泪，俯首在地说道：“谢娘娘关心。”
　　宁悫太妃轻声说道：“你起来吧。”
　　如意方才敢起身，手抓着宁悫太妃的手帕，并不敢擦脸上的血迹。宁悫太妃欠了欠身子，说道：“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二爷的话，如今却不能不让我提防着。他现在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让我又爱又恨，又喜又怕，恨上天为什么不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再多享受几天他在我膝下承欢的日子。怕他被别的人抢走了，冷落了这个心如死灰的母妃。”
　　如意劝道：“娘娘，二爷始终是娘娘的骨肉，任凭谁都抢不走的。”
　　宁悫太妃冷笑道：“是抢不走。可惜腿长在他的身上，他要往哪里走，我又能如何。所以，我才要提前打算。他就是风筝，飞得再高，线也是拽在我的手上。”
　　如意听了这话，只感觉阵阵寒意。
　　宁悫太妃凝神片刻，说道：“你去钟萃宫打听一下，那个野菊花的手炉送到了谁手里。内务府是不会做这等花样的，除非是有人特意嘱咐的。我先前见二爷身上戴过一个香袋，也是这个花样。宫里的事都是从无巧不成书开始的。你去调查一番，也许马上就有了眉目。”
　　如意惊异地点点头，她没有想到，宁悫太妃一副闲人模样的背后，暗藏着如此深的心机。她无意间朝桌上看了一眼，那杯已经冷却的茶水，她看得分明真切，里面干干净净，莫说茶叶，就是连一丁点茶滓都没有。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如意走后，宁悫太妃走到书案之前，上面放着她平日练字的纸张。最上面的一页是当初先帝写给她的诗作：未语先知偏不语，闲看天边云逐月。心如明镜察末毫，一片叶落一场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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