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锦色凉如玉

　　楚珣刚回营，还未卸甲，玄色披风上溅着斑斑血迹，刀锋入鞘，仍带着未冷却的杀意。他微微侧目，语气不显波澜地问身侧的夏樾：“世子那队人马，可安然回营？”

　　除去他亲率夜袭的五百精骑，赫王世子陆凌宸亦带了一支小队，负责从另一侧截断敌军可能的援军，确保奇袭无后顾之忧。

　　夏樾一愣，正欲开口回禀，忽然，夜色中骤然响起一声战马嘶鸣！

　　嘶哑而急促，仿若被撕裂的空气，尖锐地划破了沉静的夜幕。

　　楚珣眉头一蹙，未等夏樾反应，他已迈开长腿，快步掀开营帐的帘幕，夜风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火光照亮了他漆黑的瞳孔，眸色瞬间沉冷如深渊。

　　他的目光锁定远处，尘土飞扬的营道上，一骑快马自黑暗中疾驰而来，马蹄带起黄沙四溅，紧迫急促。

　　来者挺直如箭，怀里稳稳托着另一人。

　　随着火把的映照，熟悉的轮廓渐渐清晰，正是陆凌宸。

　　楚珣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目光略过他肩上的伤痕，却未发一言，只静静地盯着他。

　　陆凌宸纵马至营前，马匹尚未停稳，他便翻身而下，稳住怀中伤者，咬紧牙关，声音低沉而冷静：“快把军医叫来。”

　　他怀中的人，是他麾下的一名校尉，肩头血迹浸透铠甲，整个人已然昏迷，脸色十分苍白。

　　夏樾当即大步上前，抬手扶住伤员，低声应道：“末将这便去唤军医！”

　　楚珣未动，目光落在陆凌宸身上，语气平静如常：“出发前，世子便说此行不会轻易交手。”

　　话未说完，他的视线落在陆凌宸额角的血迹上，语调仍旧不急不缓：“看来，是本王低估了北昭那群人。”

　　陆凌宸轻轻抬眸，直视着楚珣，黑色的瞳孔映出楚珣的神色。

　　“不是低估。”他低声道，嗓音微哑，透着几分疲惫，“是睿王派人来了。”

　　睿王萧起晟——北昭军方的真正掌权者，鹰军的幕后掌控者，也是这场战争背后最难缠的敌人。

　　楚珣眸色微深，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腰侧的剑柄。

　　“等了三个月，终于来了。”他低低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另一位副将陆翊闻言，脸色一变，忍不住道：“殿下，若是睿王亲派人马，那北昭的反击恐怕就在近日！”

　　楚珣未答，看着仍旧稳稳站立的陆凌宸，薄唇微启：“伤得如何？”

　　陆凌宸随意解开半边披风，露出肩上的擦伤，声音淡淡：“不碍事。”

　　片刻后，楚珣缓缓开口，声音如刀锋般冷冽：“既然睿王派了人来，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说罢，他转身，目光落在陆凌宸身上，眸色微敛，淡声道：“走吧，到我帐里，我看看你的伤。”

　　陆凌宸眉微挑，似是想说自己无碍，可终究未发一言。他抬步跟上楚珣，步履如常，不显半分虚弱，仿佛方才那抹鲜血只是寻常擦伤，并非战场搏杀的余韵。

　　陆翊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顿，刚要开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他深知，这两位从不以寻常眼光对待彼此，若是伤得真严重，陆凌宸早就自己进帐去找军医了，哪还会等楚珣开口？

　　楚珣将帐帘一掀，率先走入，帐内烛火摇曳，映得军案上的兵棋沙盘一片明暗交错。他转身看向陆凌宸，语气不容置疑：“坐下。”

　　陆凌宸没说话，只是抬手解开披风，随意落在一旁，随后坐到军案旁的虎皮椅上，动作流畅得仿佛丝毫未受影响。

　　楚珣冷冷睨了他一眼，迈步上前，伸手解开他的战甲。金属扣环被一一解开，战甲脱落，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露出他里面渗着血的中衣。

　　血迹暗红，染透了半边衣衫，沿着布料纹理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楚珣的眉头倏然一皱，眸色微沉：“这就是你口中的‘不碍事’？”

　　陆凌宸微微偏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伤，语气带笑：“不深，血流得多了些而已。”

　　楚珣冷笑了一声，似是对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可笑，随即伸手撕开他染血的衣料，露出肩上的伤口——
　　一道半掌长的刀伤，从肩膀延伸至锁骨，虽未伤及筋骨，但伤口翻卷，血渗未止。

　　他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低声道：“世子若是这般，怕是要让赫王亲自来营里看看，才会好好养伤？”

　　陆凌宸闻言，唇角微微一勾，嗓音低沉：“这点小伤还不至于惊动我父君。”

　　楚珣不理他，回身取过药箱，撕开一方干净的白布，手法利落地蘸了些烈酒，递给他：“自己按住。”

　　陆凌宸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摁在伤口上。酒液浸入伤口的瞬间，他眉心微皱，却连呼吸都未曾乱半分。

　　楚珣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随即打开金疮药，伸手覆在伤口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不客气的意味。

　　“你的人折了多少？”他一边上药，一边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折了三人，重伤五人。”陆凌宸语气平稳，“若非他们来得快，恐怕不会有这么多。”

　　“北昭的动作比我们预想得要快，他们派了一支人马渗入暗处，埋伏在撤退路上，显然早有准备。”

　　楚珣静默片刻，神色未变，只是淡声道：“那就更没必要让他们活着回去了。”

　　陆凌宸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早就打算如此了。”

　　楚珣低低“嗯”了一声：“该结束了。”

　　陆凌宸刚将药布扎好，正准备穿上干净的中衣，忽然听见楚珣淡淡地开口：“昨夜从京城赶来的探子多夹了一个消息来，你那个好妹妹，如今已在翰林院做编修了。”

　　陆凌宸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在衣襟处停留片刻，才不紧不慢地系好。他神色未变，只是随意道：“她的性子，从小便是如此，入仕对她而言，不过是迟早的事。”

　　楚珣闻言，挑了挑眉，忽然长臂一伸，动作自然地倒了下来，枕在陆凌宸腿上，毫无防备地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懒散地阖上眼，语气随意道：“陆世安，你倒是淡定。”

　　“不然呢？”陆凌宸低头看了他一眼，面色如常，语气却带了几分责怪：“你若有办法，也不至于把她赶回京去。”

　　“陆世安，你有点良心吧。”楚珣半阖的眼微微睁开，眸色如墨，盯着帐顶的灯影晃动，漫不经心地道：“她是个行事不要命的主儿，若非当日裴宇已受重伤，怎会被她斩首？我把她赶回京城，是为了救她的命。”

　　陆凌宸沉默片刻，垂眸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的楚珣，眉心微微一蹙，语气淡淡道：“起来。”

　　楚珣嘴角微微勾了勾，像是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却也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缓缓开口，语调低沉：“你可是怪我？”

　　“我不怪你。”陆凌宸神色稍敛，伸手去解他的战甲，继续道：“你今晚冲杀在前，不可能毫发无伤。让我看看，你哪里受伤了？”

　　楚珣闻言，终于动了动，撑起一只手肘，微微偏头，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那……世安是在关心我？”

　　陆凌宸瞥了他一眼，声音平静：“你若死在我前面，我还得亲自送你回京，太麻烦。”

　　楚珣轻笑了一声，终于坐起身来，随意拉开身上的轻甲。甲片落下，里衣下露出一道狭长的血痕，从侧腰一路蔓延至腹侧，虽未伤及要害，但因长时间未曾处理，血迹已凝，隐约透着些许撕裂的痕迹。

　　陆凌宸的眼神微微一沉，语气毫无起伏：“这就是你方才装作若无其事的理由？”

　　楚珣抬眸，目光仍旧带着三分随意：“这点小伤，比起你方才肩上的伤，不值一提。”

　　陆凌宸冷笑了一声，不再与他多言，直接起身，从军案旁取来药箱，半跪在他身前，不由分说地撕开他沾血的里衣，手法干脆利落。

　　楚珣低头看着陆凌宸替自己上药的动作，目光微微一深，嘴角依旧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世子殿下，麻烦您轻点。”

　　陆凌宸手上力度微微加重，惹得楚珣闷哼了一声，终于收起了玩笑之意。

　　“老实点。”陆凌宸的语气冷淡，干净的白布沾了药粉，稳稳地按住他的伤口，“这伤虽不致命，但若不处理好，明日你就等着伤口裂开溃烂吧。”

　　楚珣沉默了一瞬，终于安静下来，让他处理伤口。

　　他虽贵为皇子，却自幼习武，还不及马高便被先皇遣到关外，随自己的舅舅夏侯轩驻守边疆。他身上从无一日是无伤的，可自从十二岁那年，陆凌宸来了之后，他每每受伤时，替他包扎的，总是这个人。

　　军中旧人凋零，他们在战场上拼杀多年，曾一同经历无数血雨腥风，曾一同在残破的大营里互背而眠，曾在漫天烽火下策马奔袭……如今，昔日战友已然不在，连夏侯轩也葬身在漠燕关之外。

　　而他们，成了彼此唯一剩下的旧人。

　　帐中烛火摇曳，映得陆凌宸的侧脸冷峻如刀刻，楚珣忽然有些出神。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抬起手，又放了下去。

　　“世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

　　陆凌宸没有回应，专心地替他缠上最后一圈白布，打了个结，才冷冷道：“说吧，你又想做什么？”

　　楚珣顿了顿，忽然偏头，缓缓贴近陆凌宸，语气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陆凌宸微微皱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在边关风沙中浸染多年，今日明明赢了战事，却显得莫名落寞的脸庞，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殿下是想听我说誓死追随？”

　　楚珣盯着他，目光幽深，半晌，才缓缓移开视线，靠在身后的软枕上，眼睫微垂，掩住眼底深藏的情绪，嗓音轻淡：“我不要你死。”

　　陆凌宸半跪在床前的身姿微微一震，他自十二岁便追随楚珣，从战场到朝堂，从漠北苦寒之地到金銮殿前，所行之路，皆未曾退后半步，他本以为楚珣要的，是一个誓死追随的誓言，可到头来，楚珣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不让他死。

　　他早已将性命交付的人，竟然最怕他死。

　　帐内烛火静静燃烧，映得陆凌宸的眉眼模糊不清。许久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淡淡：“殿下好好休息吧。”

　　可当他走到帐口时，身后却忽然传来楚珣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落在静夜里，像是一场轻飘飘的雪，覆在了心头，凉得让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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