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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几多愁(三)
春日回暖,夜风仍凉,屋檐瓦缝间垂挂的透明冰棱在月光照耀下折射着凄寒的光,一束光映在少年玉白的侧脸上,让他想起凤歌出鞘时月照寒江、雪覆空山般的光辉。
月华如水,剑光如雪,他抬手挡住脸上那束光,手背那片薄薄肌肤感触到的是刀锋的凌厉冰凉。
杨琰眼皮因为倦意低垂着,将那双眸子敛在刀锋般的缝隙里,而这缝隙里也闪烁着刀锋上流动的光彩。
月光是冷的,剑光是冷的,冰光是冷的,连眸光都是冷的,杨琰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的疲倦不在□□上,而在心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他同父母离开家,不过在上元节几天后,别人眼中他昏睡了半个月,他记忆中却不过是几日,元宵的甜还裹在唇齿尖,粉白的糯米粉还仿佛沾在指尖。
他刚踏出马车,脚尖踩着舜城泥土上的霜雪时,心跳的很快。可能每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郎,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心都跳得很快。
这种心跳是因为刺激和期盼,是因为江湖,江湖在江湖中人眼里,代表很多东西,有的将它视为饿虎,有的将他视为宝藏,有的将它视为神女,但在少年郎心里,它是梦,血色的梦。他的第一步哪里是踏在路上,分明是踏在梦中。
到现在,他的梦,还不愿醒,只是夜梦转凉,有些伤身。
冻了一冬的松树在融融春日里爆裂出浓郁的松香,飘散在风里,在呼吸间被人掠走,他深吸一口气,嗅住着香气。
这香气里好像藏着本书,也好像藏着刀,一把要向人心里钻的刀。
十二年前,他读完一本前朝的侠客传奇,兴奋得睡不着觉,想再看一本,又怕母亲夜起发现,就套好衣服,拿着书,偷偷溜到灯火通明的祠堂去。他穿过花厅,绕过回廊,迈着细碎轻巧的步子,小心翼翼溜到祠堂,却没有进去。
祠堂里灯火通明,他立在祠堂外,呆呆看着那落在窗纸上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静如孤松,动如奔雷的身影。
父亲体弱,凤歌常常被孤零零挂在墙上,它的剑身是光洁无瑕的,心却是寂寞的。
母亲管事,凰羽往往被静悄悄敛在柜里,它的剑身是耀眼夺目的,心却是沉寂的。
它们遇到了最符合的主人,却没遇到最契合的。
杨琰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传奇里的武功走到眼前来,带着令人惊叹的美。他推开雕花木门,门向两边退去,就见祖父已收了枪,负手背对着自己,与那墙上的画像面对面。
一个童稚的声音道:“祖父,我想学武功。”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为什么?”
自己回答了什么,都已不记得了,那夜之后,他就因为夜起受凉在床上躺了一天,也就是在那夜之后,祖父向父母提出要教授武艺与他,却没有教枪法,而是剑法。他问过为什么,祖父告诉他枪法霸道凌厉,一出手就决不回头,而剑法却要温和许多。
自己问:“那它们谁厉害些呢?”
祖父告诉说:“武功招式,有优劣之分,有风格之分,但要说真正的厉害,却要看人。”
杨琰回溯到这里,站起身来,像年幼时那样,悄悄穿过花厅和回廊,来到始终灯火通明的祠堂,他推开门,不出意料的看到了伫立在画像前的祖父,杨凭榭身体绷直,像一杆笔直的枪,手却在微微颤抖。杨琰的目光绕过祖父,看那画像,画像上的男子剑眉朗目,丰姿如玉,衣袂临风飘动,好像九天之上垂落的云。杨琰向画像下方看去,望见飘逸清隽的几行字:
怒啸神州半痴忧,望天宫,叹筹谋,化碧啼血,征雁归北楼,十八春秋俯仰过,重相看,少年愁。
沈醉潇湘欲癫狂,空凝伫,远层霄,东风无力,霜鬓已催老,长记丹心青史上,安能忘,战苍狼!
杨琰看完,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凉和彪炳的战意在心湖激荡,十八从军行的少年郎,十八年春秋转眼流逝,自己和同袍流血流汗流泪,杀敌无数,用自己和敌人的血滋养手中锋利的宝剑,为的是保全国家安危,守护百姓安宁,换来的是两鬓皆斑,换来的是那些利益人心化成一把剑,从背后对准自己的心。
乾坤日月天地见,困杀风云草木知。将一代名帅打下天牢的罪责连莫须有都不是,而是一句“叛国之心,必须有也”,“必须有”三字,何以令人甘心!
杨凭榭怅然一叹,回过头来:“琰儿,你可知道画像这人是谁?”
杨琰收敛心湖激荡,拱手道:“孙儿知道,是朱元帅。”
“很好。”杨凭榭声音缓而有力,“元帅是祖父我最敬爱的人,最亲近的兄弟,我希望你日后行事为人,以元帅为标杆,不要有辱杨家门风。”
“孙儿谨记祖父此言,此生永不违抗。”
“琰儿,你可曾知道,祖父很不愿教你武功?”杨凭榭不等杨琰回答,又继续道,“你父亲体弱多病,更好诗书,练武不过是强身健气。你母亲虽然有武学天赋,却不得不将心里费在家中琐事。只有你身体康健,天赋过人,少年锐气,我一直担心你学武会不安心平静,这也是我不许你出去闯荡的原因。直到现在,我仍然有心将你托付给隐居的好友,让你不问世事,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如果我未曾出去这一回,我愿意自废武功,去做一乡野村夫也无怨无悔。”少年双眸潋滟,“天道纵然无情,可无论天下是兴盛祥和,还是杀伐破败,在那些自以为掌握生杀大权的人眼中,百姓都犹如刍狗。但又是谁赋予了他们这样的权利,习武之道不在于逞凶斗狠,不在于苟活自保,武道在于护至亲所爱,守一方平安。真正能改变的,不是权利,而是人心,我愿以手中三尺长剑,向这无情天道、不仁世态做出一搏,生死如斯,绝不更易。”
他说到这里,如经风雨洗礼,疲倦尽空,豪气纵生,剑心澄明通彻,双目精光熠熠,周身剑气骤然而升,旋空覆入体内。
等剑气全收,杨琰单膝跪下,垂首道:“谢祖父助我成就剑意。”
“是你不枉费我煞费苦心。”杨凭榭单手执枪,双目如电,“你此次回来,剑意已生,却飘忽不定,一别之后,再见未有期,我怎么放心你剑意未成,就出门远行。所说之言,既是将你剑意导出,亦是发自本心。你我祖孙,无需言谢,只要你坚守剑意,不忘自己誓言便好。”
杨琰坚定点头道:“是。”
杨凭榭踱步到祠堂前,将画像细细卷好,收入木盒之中,又将布裹好木盒。杨琰知祖父不便,主动上前,将布系上结。
杨凭榭平静道:“系上死结吧。”
杨琰系上死结,转过身与祖父面对面,看着他斑白的两鬓,才察觉祖父真的老了,不禁怆然。
杨凭榭拍拍他的肩膀,心中倒没有什么愁绪,他不愿将自己要去何处告知杨琰,也是因为知晓这一次凶多吉少。如果无事最好,如果有事,只怕连儿子儿媳都无法保全,万斤重担压在肩上,他一力扛着,不愿让别人担心。想到终究逃不过江湖命运的自己,想到儿子儿媳,想到弱冠之年未及的孙子,他不求自己,只能尽量为杨琰留下生机。
但这生机又在何处呢?望朱已非世外桃源,望朱之外,皇帝容不下杨家后人,奸党畏惧当年之事,自然不会力求斩草除根,江湖之中,陌上门已经与奸党结为同盟,势必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举目四望,如今情况,较之四十年前,有更劣而无优。昔年元帅将赴京城时,在山峰上手指眼前一眼望不着边际的山河对他说,这就是如画江山啊。可到底,被留下的自己连当年守住的国土都没能守住。不惜性命的刺杀,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
他怅惘凝望月色,看见自己在月光下黑瘦矮小的影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再是手握双枪,傲视群雄的一代枪神了。盛年已去,韶华匆匆,再不可留。他年轻时先是以扬名武林为愿,后来就是随同元帅保家卫国,到现在,也不过就是替小辈留下一条活路罢了。
树枝在风中摇曳狂舞,棕黄松球跌落在庭院里,空气中是爆裂的松香,如同当年在塞北夜里燃起的篝火中的香气。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想把心里的顾忌告诉自己身边这个年幼的孙子,让他还有几分瘦弱的肩膀去替他分担一些重量。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同人分享过自己的秘密了。
月牙弯弯,心事几人知。杨凭榭双目一合,再睁眼时,已将心中念头压下。或许到时候,就是自己不愿意让他知道,也再没有办法阻拦吧。现在,何妨让这个刚刚长大的孩子轻松一些呢。
再过不久,就是清明,杨凭榭对自己说,等再回来,拉着出息了的琰儿,到元帅坟前一同喝酒去,让他当年走得那么早,早到连他酿造出来的第一坛悲回风都没能喝到。想到这里,杨凭榭一把将包裹挎到肩上,握住诛忘枪,仰头走出门去。
杨琰并未送别,夜风萧萧,他见阶前梧桐叶落,檐下燕子巢空,屋外新芽在风中颤抖,寒虫叫得凄切,喉头梗塞,只觉得整个杨宅空荡荡的,再难见往日热闹了。
他垂下眼帘,月光打在浓密的睫毛上,落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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