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

　　一年时光有多长？如何够一个人从青涩变得成熟，如何够把希望统统变成绝望。

　　姬月活过很多很多个一年，最后却也忘了在每个一年里发生过什么。她想问白冥，有没有过哪一年让他不曾忘怀，却意识到他活过的岁月比她更长更无趣。

　　是啊，他们的时光都是以百年来计算，区区一年也就是杯里的一滴水，漏了便漏了，无足挂齿。

　　她看着玄镜里合欢花开了又落，那只小妖陪在荀修身边已经两年。离结束还有一年，画面却在此而止。白冥问她，若是只剩伤痛，还想不想继续。

　　镜中紧握着手的两人站在层层叠叠的花海中，仿佛离她越来越近，她的眼眶微微温热，她低声道：“继续吧。”

　　白冥叹了口气，画面便重新浮动。

　　“你说，一年而已。究竟要发生什么，才会变成这般……无路可退。”

　　没有人回答她，只镜中人笑得正柔和。

　　两年荏苒光阴，苏裘法力未增长半分，与荀修的感情却是日益深刻。魔界无人不知那只许仰望的至尊之人身侧多了个女子。这女子身份被无数人揣测，除了知道她从不使用术法外其他一切都像是谜，隐在九重殿门后，无人知晓。

　　可是纵然魔界之人追崇神秘，却并无几人喜欢这不知底细的女子。一来，魔尊大人可是万千魔界女性，上至妇人下至稚儿追崇的偶像，如今被一人独占自是怨声载道；二来，自从她的出现，青林国便发生动乱，在荀修的血腥镇压下开始了接二连三的暴动，不少人已视她为灾星。而俗话都说，男婚女配讲的是门当户对，这云泥终不得混谈，也不是不无道理。

　　悠悠千年，一生难免几个变故，可她终究没料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大概这就是，民意达了天听，上天都饶她不得。

　　那日是个冬日，落了一城的雪。苏裘在华章宫替荀修织了件鹤氅，银丝金线，走纳间也到了袖口最后的收尾。墨香慌慌张张跑进来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唤她：“苏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两年来苏裘最多干过些偷溜出宫，误闯禁地的事儿，墨香每回都当不得了的大事提心吊胆着，于是这次她也没当真，继续绣着最后朵梅花，道：“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墨香斜觑她，斟酌了会道：“今个儿陶唐将军带了对母子进宫见尊上，说……说那孩子是尊上的……”

　　苏裘终于停下了手上的活，思索了会淡淡笑开：“这是哪来的无稽之谈？荀修……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她努力脑补出荀修意外上了别的女子的床，意外生了个娃娃的情景，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以荀修那滴水不漏的性子，怎么可能会不知自己有子嗣流落在外，还等人找上门来？

　　墨香伏在地上喘着气，看着苏裘淡定的模样暗暗着急，这主子是还不知道事态的严重啊。她正想细细解释，就听见有人跪在自己身后低声道：“尊上让我传话给姑娘，他今夜有事便不回华章宫，让姑娘您早些歇息。”

　　苏裘觉得手尖一疼。这两年来，只要她在华章宫荀修便无一日不回宫就寝，今日的意外联系墨香的话让她隐隐有了担忧。她敛眉看向墨香，道：“这是……怎么回事？”

　　墨香将头再埋低了几分，又细细斟酌了几遍听来的消息：“听说来的女子是尊上当年在妖界的旧识，她在那时便有了身孕。后来种种变故，她和孩子近来才重见天日，便一直在找尊上。”

　　好像一团烟火在她脑海炸开，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直到墨香扑上来握住她手惊呼：“苏姑娘……你手，流血了。”

　　她看了眼涌出血来的指尖，茫然扯出了个笑容。

　　苏裘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有人前来请她绣春阁一聚。墨香拦着她，说尊上的旨意在那，她不想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她。可苏裘还是跟去了。

　　她想，趁着荀修早朝要私下见她，这女子一定想瞒着荀修骗她什么。嗯，她一定不是良善之人，荀修也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一切，一定是哪有了误会。

　　还未进绣春阁，她便听见室内传来清浅的琴音。她鼓足勇气推门而入，看见了个绰约背影临窗而坐，雪衣乌发，自有缥缈如莲的出尘气质。

　　她垂在腰侧的手松了又握紧。

　　曲音渐近尾声，女子拇指托擎，最后一音悲戚低鸣，散在她耳边如黄钟大吕，她一时不知自己来的是对是错。

　　女子转过身来看她，眉目清冷如远山，脸色微微泛白，显得愈发疏离，只有唇上点点绛红惑人心。也是个数一数二的美人。

　　女子遥遥指了对侧的梨木凳，音色如珠玉坠地：“苏姑娘，请坐吧。”

　　苏裘缓步走了过去，被一直看着，极其的不自在。

　　她刚坐定，女子挽了挽鬓边鸦发，盈了个极浅的笑，道：“苏姑娘想来已经知道奴家的名字了吧？”

　　苏裘心下如乱麻，墨香昨日已和她说过女子单名离，冠荀姓；孩子则唤荀安。当下便只微微点了点头。

　　荀离笑意便深了几分，却仍不及眼底。

　　“知道自是再好不过。那我也不说别的体己话了，便问姑娘一句，荀修在妖界的一些旧事，可有兴趣知晓？”

　　苏裘突然抬头，撞进荀离眼里，她眼里蓄着秋水，波澜不惊。苏裘本想说，她没有兴趣，她只要荀修的现在就够了，然后转身便走。可是，可是她是如此的不安和懦弱，如此的犹疑和胆怯。

　　于是她又点了点头。

　　荀离依旧笑得半真半假，拢了拢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悠远而深重。

　　两千年的旧事，翻来提及仍旧清晰刻骨。

　　那时的妖界还在妖龙的统治下，荀修是妖龙一族大将军之子，自幼天赋异禀，万千荣宠于一身，而荀离则是丞相之女，温婉动人，倾城绝色。两人打小一同长大，竹马绕青梅，金珠配碧玉，只等两人成年礼一过，便有妖皇为他们亲手主持成婚大典。

　　算起来，这应该是荀修一生变故中最大的一个。

　　成年礼是妖族极为重要的典礼。那些刚成年的小妖将会在典礼上借天地之力打通脉络，初次凝聚法力。荀修未成年时单凭强横的□□与深厚的精神力就早已在同辈中寻不到对手，众人也颇为期待他在成年礼上的表现。

　　法力凝聚妖为七彩，七彩越是浓烈则天赋越高，可当他四周都开始泛起璀璨光芒时，他周身一丈处却陷入了死亡一般的黑暗，似乎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殆尽。

　　台下众人皆哗然。那不知多少年前的预言响在每个人的耳畔：“黑龙堕魔，山河血色。”

　　荀修父亲权倾朝野自然树敌颇多，荀修也不是什么谦逊温良之人，被称赞上根大器的他素来也是眼高于顶，高傲自满，同辈中不想让他丢尽颜面的怕是只手可数，他连术法都还没有收回，便不少人将他围住，要压入大牢听妖皇处置。

　　自小都只有别人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荀修哪里受过如此待遇，当下随手提了把剑便和其他人打了开来，刚会了术法下手毫无轻重可言，一时间高台上血流成河。

　　可毕竟只是刚刚成年的少年，最后还是落了一身伤被关入地牢。无边黑暗里他等了十天，十天后伴随久违的阳光出现的，是全家流放而他将受绞刑的判罚。

　　荀离始终记得那一幕，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夕间家破人亡，他就那样悲愤而绝望地站在烈日下，双手紧握成拳，周身泛起的墨黑色让他如地狱般狰狞可怖。可是，最后他也只能无力地垂下手来。

　　荀离转身离去，白裙融在风里消逝难觅。

　　可命里注定荀修死不了，荀修父亲与兄长宁可全家伏诛也拼死劫了刑场换他一命。

　　只是从此少年不再是恩宠浩荡的天之骄子。他将带着满身的伤满心的恨亡命天涯，生死难卜，彻夜难眠。

　　荀修本意是要逃去魔界的，只要进了魔界妖龙只怕很难能威胁到他。可是终归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孩子，不识人心可怖。

　　他传信给荀离，希望能在临走前再见一面。

　　那日风河谷漫山遍野地开满了合欢花，如火如荼地在风里燃烧。少年没有等来荀离，等来的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将自己包围。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回首时看见漫天的血将花海染得鲜艳如他眼
　　角。

　　他拼命往前逃去，身后燃起了大火。火光猎猎，风河谷从此再无合欢。

　　他不会知道，那日荀离就一直站在风河谷尽头，满面是泪。

　　荀修只身逃至了魔界，伤势极重已是奄奄一息。却还是活了过来。然后用了千年，活成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尊。

　　再回妖界时，荀离却早病逝在多年前。

　　而这个故事里的荀离，在镇妖盘里度过了两千年。

　　荀离没有病逝，她只是怀了荀修的孩子。本想在成年礼那天告诉他这个惊喜，却没料到如此变故。荀修是不祥之兆，她肚里的孩子若是被妖皇知晓也终不得活。于是她瞒了所有人，对荀修背信弃义，只为与昔日青梅竹马脱去一切干系以保孩子平安。而后又故意闯下大祸，自愿入镇妖盘思过。在镇妖盘里，她诞下了荀安，只望孩子一世长安。

　　纵然妖皇发觉，可是她不肯出来却也无可奈何。

　　镇妖盘里一片虚无，甚至无时间可言，直到得人相助离开镇妖盘，她仍是少女模样，荀安也才不过能幻成三岁孩童。

　　可镇妖盘外已是世事变迁，妖远不如魔寿长，昔日故人也不过是一坯黄土，无依无靠地她只能来魔界寻求荀修庇佑。

　　三千年的漫长岁月，再多情潮涌动都也苍白无力。

　　荀修不再是那个望着她时眉眼都染着得意的小小少年，她也不再是会羞涩地把全身心托付给他的懵懂少女了。

　　“可是，我还是深爱着他的。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趁他去早朝时和你说这些么？因为我不想他和你解释这些时感到一丝一毫的尴尬，更不想他忍着痛苦回忆这些，”荀离微眯眼看她，目光朦胧而迷恋，“你懂这种感情么？两千年也不会褪色分毫，虽然我错过了他这么久，可是他最初的百年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曾一同学习一同玩耍，甚至会一同捉弄长辈。”

　　苏裘还沉浸在她的故事里没能自拔，眼前浮现的是那个年少得意的荀修，会怒而拔剑的荀修，会趾高气昂指使别人的荀修，会私会爱人的荀修。那样生动活泼的面容，却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荀离便继续说道：“而你呢？你在他身边才几年？你大概连他家人名字都不知晓，你也不知道他任何的往事，不知道他的仇恨与伤痛，甚至，你给不了他孩子。苏裘，你这么小，你知道爱是什么么？你不过是崇拜了一个强大的偶像而已。”

　　内屋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娘，娘，我饿了。”

　　苏裘似是触电了般从椅子上跳起，掩面狼狈逃开。

　　荀离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仍是半真半假的笑容。她将已经走到她面前的小孩抱起，柔声道：“安安啊，娘亲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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