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难全

　　回去的时候，邱巍明和沈东生还是坐在一辆车里。邱巍明坐如针毡，沈东生没有和秦维坐在一起已经够奇怪了，更让他纳闷的是，沈东生脸上原本显而易见的愉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表情。
　　车直接开到了县委门口，载着傅教授和秦维的车停都不停，就往县政府招待所走了。
　　沈东生一下车就问了，“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带两辆车？”
　　“按着县里招待考察团队的标准来的。”邱巍明本来胸有成竹，被沈东生一问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会儿我给您要一份标准招待配置表？”
　　“不用了。”沈东生挥挥手，“今儿不是公休日吗？你回去休息吧。”
　　邱巍明却抬腿往前走了，“您要我办的事儿，有眉目了。”
　　沈东生一听就来了劲儿，赶紧往楼上办公室走去。“有眉目”这三个字意思可深了，一是开了个头，二是碰到了坎，三是两者皆有。
　　果然，邱巍明先说事情开了个头，“郭局长是应承了下来。”接着说碰到的坎儿，“但那笔外汇他也不能做主，郭局长说了，就是到了刘副县长那儿也是做不了主的。”
　　“我也没想着让他们做主。”沈东生嗤笑一声，“好像他们批了个’同意照办’就万事大吉了一样。”
　　“您也别为难他们，这事儿一级级报上去，报到市长那里大抵就被驳回来了，顶了天报到省长那儿……”邱巍明突然想起沈东生和周省长的关系，“到时候无论被哪一级驳回来了，面子上不好看也就算了，他们不会批评您，最后总是管财政的被说‘异想天开，不安庶务’，以后再想批个其他的就比其他县难上一层。”
　　“他们怎么肯定会被驳回来？”沈东生郁闷了。
　　“省里市里的态度怎么样他们也拿捏不准，但现在，”邱巍明道，“孔县长也没拍板的事儿底下人也不敢贸贸然盖了章。”
　　沈东生站起来踱了几步，就听见邱巍明小心地说，“沈书记，您非得要那几十万外汇吗？”不待沈东生回答，他就继续道，“咱们国内的厂家也不是做不出好东西。”
　　“做出的好东西到的了咱们手上吗？”沈东生呵呵笑道，“咱们能坐波罗乃兹，能坐拉达，有钱的能坐菲亚特，能坐丰田，北京的能坐雪铁龙，上海的能坐桑塔纳，但是，现在，谁能坐上红旗牌？“
　　沈东生又踱回来，坐到椅子上，“又不是□□镜，贴个’出口转内销’就成了紧俏货。”
　　邱巍明后知后觉地发现沈东生现在的心情很不好，甚至近于焦躁。
　　“或者，”邱巍明缓缓道，“您也不必非得走政府直接向国外采购的路子，您向国内外贸公司招标，用人民币结算，然后把这笔钱加在专款的’其他费用’里。”
　　“不成。”沈东生思量后，道，“这税款上的补贴上的还有运输上又要多一笔了，这么着加上去，总数也太惊人了。”
　　80年代的外贸政策很诡异，进口的卖给企业按国内价格计算，出口的是按国际市场价格出售，高价进，低价出，中间的亏损全由政府补贴。这样一来，企业是包赚不赔，政府一进一出就是好大一笔数目。
　　邱巍明想了想，“香港呢？”
　　沈东生吃惊地看了邱巍明一眼，“和台湾人做生意？”
　　沈东生活过了一世，自然知道84年12月中英谈判结束，发表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可邱巍明不可能如此先知先觉。直到97年以前，港台关系仍然是英国统治下的香港与国民政府统治下的台湾之间的关系，台湾势力在香港可谓是根深蒂固，台商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仍然大量迁入香港。
　　邱巍明摇摇头，反而略带惊讶地问回来，“您怎么会这么想？”他有些无奈地笑道，“这几年形势变得快，我听几个跑去深圳的老乡说，香港在珠三角那一块已经是’前店后厂’。您何不搭个政策的顺风车？”
　　沈东生沉吟再三，道，“我再想想。”
　　 
　　“然后呢？”秦维握着把菜刀处理着案板上的一块肉。
　　沈东生在一旁摘菜，正专心对付一筐青菜，把外头的菜叶细细剥下，只留里面嫩乎乎的一颗菜心，“然后我就说考虑考虑呗。”沈东生把摘完的青菜放进厨房水槽里，正好瞄到秦维开始片肉，肥厚的一块肉，被片得薄如蝉翼，肥瘦各半，沈东生不由得赞叹一声。
　　“我没说过吗？我可是‘一刀准’。”秦维道，“在新疆的时候，我专门是副食品店门口卖肉的，人家说个数儿，我一刀下去，一分也不少他的。”秦维说这事儿的时候眼里是带着笑的，沈东生却知道那年月艰苦，秦维卖肉的时候连小学都没毕业，可正因为如此，秦维才更不愿表现出凄苦来。
　　沈东生瞧着秦维哼着歌儿把肉码到盘子里的模样，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回到家的时候就看见秦维提着几个装满了菜的塑料袋，身上的衣服已换成保守的军便服，看见自己来了，朝他道，“我刚刚去了南郊的菜市场，这里的鲍鱼海胆比B市的还新鲜，咱们干脆做鲍鱼火锅吃，怎么样？”
　　沈东生一句话都说不出，摸出钥匙开门，进门时接过秦维手里的袋子，道，“我择菜。”
　　沈东生漫不经心地洗着菜，脸上渐渐弥漫起笑意来。
　　“你那个秘书，叫邱……”
　　“邱巍明。”沈东生接口道。
　　“对，他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秦维皱起眉头，“心也太大了。”
　　“宣传工作。”沈东生答道，“我一开始也那么想，但现在这一批大学生不都这样么？个个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恨不能一步跳上天安门。”可这两句话说过，舌头却打了一个绕，“他工作能力挺强的，没有现在那些大学生眼高手低的毛病。”
　　“何必非要找个大学生？”秦维擦了擦手，“找个中专的更懂些人情世故。”
　　“中专的都被分配到厂里去了，手上有门技术的，全往广州深圳那边跑了。”沈东生无奈道，“这儿和B市真不能比，就这么几个大学生还是转业分配来的，他能干点儿实事也算不错了，这里的大学生都被供着捧着的。”
　　“他现在干什么实事儿了？”秦维玩味地笑道，“我倒觉得他是投机取巧坐享其成。”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沈东生轻描淡写道，“基层的事儿得基层的人去干，否则事事都是我亲自出面，总不大好看。”
　　“嗯，你心中有数儿就行。”秦维拍拍手，“我出去把锅子烧上。”
　　沈东生只得加快手中的动作，把生鲜什么的收拾干净，把菜一盘盘地端上桌。
　　调酱料的时候，秦维又把刚才断掉的话题捡起来，“翻修县政府招待所的事儿，要不要我帮忙？”
　　沈东生吃火锅素来不沾调料，他夹了一筷子羊肉扔锅里，“不用，我正想借这事儿立一立威呢。”
　　“你也不能真听那邱秘书的话，”秦维忧心忡忡，“顾和森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先发展起来的首钢和第二汽车厂都没这么放开手脚的。”又说道，“士农工商，政府招标花的就是’士’的钱，’商’可要少沾染。”
　　“我有分寸。”沈东生把羊肉夹进碗里，“上面的态度我不担心，可现在我人坐在这儿，他们都不敢把申请往上报，这也不是个好现象。”
　　“这有什么？”秦维把鲍鱼往里面放，“你只要想办法压你们县长一头，下面人无论忠不忠心，就不敢轻视你，面上就给你宽了几分，等章一盖，送到上面，事儿就成了七八分了。”
　　葛木瑶这回学聪明了，一来也不会只干等着，和邱巍明套起了近乎，先交代了公事，”这是扶贫方案的最终定稿。”说着还把要盖章的那一页纸翻起来，“多说一句，签名不能涂改。”可翻起来的时候，手指分明在孔县长的签名上点了点。
　　然后才拿出一本诗集来，“这是我送给沈书记的，你能帮我转交给他吗？”
　　葛木瑶的长相并不惊艳，但灵秀动人，尤其她一双眼睛，认真看着人时，仿佛能把人印进她的眼里去。
　　邱巍明接过那本《陌生的海滩》，说了句，“好。”但又加了一句，“你的手怎么了？”
　　葛木瑶缩回手，“没事儿，诗歌节人太多了，我要签名的时候被钢笔戳着了。”
　　“小心些。”
　　邱巍明淡淡道。
　　葛木瑶点点头，露出个明媚的笑容，“那拜托你了，我先回去了。”
　　葛木瑶走后不久，邱巍明就起身敲了沈东生的门，“沈书记。”
　　“进来。”
　　邱巍明推门进去，沈东生正对着窗边看风景，这时他转过身来，“什么事？”
　　“葛秘书送了文件来，需要您签名。”
　　沈东生踱转身来，拿起文件细看，“要八百万？”
　　邱巍明回答道，“不全是咱们县政府财政款里出钱，其中六百万的项目整合资金是一部分的省政府扶贫款，剩下的两百万才算作财政扶贫资金。这两百万里面又有一百二十万是市政府特批的扶贫专款，剩下八十万才是县政府真正出的钱。”
　　沈东生点点头，爽俐地签了名。扶贫款大概是上上下下各级各委通过得最快的项目文件，这种又得民心又得政绩的项目是不会被压着的。
　　“哦，还有，葛秘书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邱巍明收了文件，把那本诗集递给沈东生。
　　“谢谢。”沈东生接过，突然问了一句，“葛秘书她大概什么时候会过来等我下班？”
　　“四点半左右。”
　　“那今天她来，你就请她进来。”
　　邱巍明一怔，想开口说些什么，沈东生却说，“你出去吧。”
　　邱巍明只得压下满腹疑问，退出去工作了。
　　沈东生把诗集往旁边一推，又走到窗前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东生又拿起那本诗集推门出去，向邱巍明道，“我出去一下，如果有人来，就说我去县政府招待所拜访傅教授了。”
　　说着，也不等邱巍明回答，就抬腿走了。
　　邱巍明坐在位子上，愣了好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个号，对那头说道，“哎……你好，是，给我接到办公室崔秘书……嗯，好，谢谢。”

　　葛木瑶见到沈东生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本来可以去政府食堂吃公餐，但沈东生一来，葛木瑶便觉得欣喜，毕竟这是沈东生头一次主动找她，便把吃饭的事搁在一旁。沈东生也看准这一点，才在这个时候找上葛木瑶，这时候大家都去食堂吃饭了，办公室里空荡荡的，正好是说事儿的时候。
　　“你的手怎么了？”沈东生一把放下诗集，一把拉过葛木瑶的手。
　　葛木瑶摇摇头，却没有解释缘由，脸微微泛红。
　　沈东生提议去医务室，葛木瑶却道不要紧，因为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独处机会。
　　沈东生诚恳道谢，“谢谢你的诗集了。”尔后道，“这里喜欢诗歌的人还真不多。”
　　“是啊。”葛木瑶感慨道，“在学校的时候就不这样。”
　　“又有情致，工作能力又强的大学生真是太少了。”沈东生道，“说起来，崔灵也是大学生吧，我瞧她就不喜欢这些。”
　　“她？”葛木瑶本想说些什么，却硬生生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我是不了解那边的事，但孔县长最会挑人了，他身边出挑的人，总是厉害的。”
　　沈东生本想引得葛木瑶多说两句，但葛木瑶比他想的谨慎许多，也是，如果葛木瑶单凭她的学历和外貌，不可能周旋于整个县政府而备受青睐。
　　于是沈东生自己就先说了一句悄悄话，“听说，崔灵是业余大学的文凭？”
　　自高考恢复后，读书的风气又起来了，许多由于各种各样原因无法再安心念书参加高考的人只能去上培训班或业余大学。甚至是中专毕业已经有稳定工作的工人也想方设法地在下班后去读夜大学，为的就是那一张金贵的文凭。
　　“她是有点眼界的。”葛木瑶坚持不在背后说任何人的坏话，“她也在念英语呢，前几天，她好像要买一个打字机。”
　　80年代学英语十分困难，好的英语老师全部集中在大城市，小县城会英语的全是60年代被下放的知识分子，随着平反回城，小县城里的教学资源就变得越来越稀薄。打字机也是那时为了学英语而流行起来的，许多学校都开了打字课，可打字机却不便宜，如果不是公用财产，私人拥有一部打字机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
　　“你想要吗？”沈东生问道。
　　“什么？”葛木瑶有点发愣，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她的眼睛往下一瞥，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显出娇俏之态。
　　“买一部可不容易呢。”
　　“我又不是她。”葛木瑶突然凑过来，悄悄说了这句话，尔后又把身子朝后一靠，“我自己有这能力买。”
　　沈东生一怔，却笑道，“也是。”
　　沈东生一回来，邱巍明就跟进了门，“沈书记，崔秘书想见您。”
　　“什么事？”沈东生坐下来拿过茶杯，掀开茶杯喝茶。
　　“关于那祁老板的事。”
　　沈东生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祁老板就是开着辆丰田车在县政府门前晃眼的南郊农贸市场杂货铺老板。
　　沈东生不说话，邱巍明便以为他心存疑虑，道，“沈书记放心，是我打的电话。”
　　“是我出去的时候？”这不是个问句，沈东生突然意识到秦维的话没错，邱巍明的心也太大了。
　　邱巍明低头，“是。”
　　沈东生不由得皱起眉头来，邱巍明太聪明，太识人心了，自己一句”我考虑考虑”便能迅速让他意识到风向有变，这样的人，怎么会乖乖听命于自己，甘于为自己做些自己不屑做的事情？
　　“祁老板？祁老板会有什么事？”一般这种时候，为上司办了好差事的手下定会得意洋洋地表彰自己的功劳。
　　可邱巍明依旧恭敬如常，“您与崔秘书会面后就会知晓。”
　　沈东生定定地看着邱巍明，“崔秘书可是孔县长一手提拔起来的。”
　　“是啊。”邱巍明道，“您可知道为何孔县长放着这么多大学生不用，非用一个夜大学出身的？”又道，“比如葛秘书，为什么她工作了两年还是个机关处里做杂事的闲职？”
　　不止是现在，沈东生想，上一世的葛木瑶也是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却始终被压制着，在小县城里孤独一生。
　　“性别歧视衍生出的潜规则。”沈东生摩挲着葛木瑶送来的诗集，“妇女能顶半边天啊。”
　　“正是。”邱巍明笑道，“说女人就是用来传宗接代的也太没见识了。”
　　“这是侮辱。”沈东生随口说了一句，却突然意识到邱巍明话里有话，“传宗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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