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顾

　　他说着，似乎沉湎在一个美梦里，意气风发地沉浸在君临万千的气度中，全然忘却了朝廷的如泥潭般的黑暗。
　　他只想做一次真正的爱人与父亲。就像他小时候看的那些话本一样，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只要每逢下朝便可见到那人寝宫中的微微灯火在夜中迷离而柔软，便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与压力，亦是值得的。
　　月光的清华照进宫宇的雕花窗，那人的表情渐渐柔和在月色中。薄薄的唇吐出一个字：“好。”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人生的九个月里怀着前所未有的向往与憧憬，好像就是那是把一声的渴慕与期盼都耗尽了，以至于日后回首只有无穷无尽的嘲讽与悔恨。
　　明明就没有纵横朝堂的手段与权势，却自以为是地以为世界就只有眼前的方寸庙堂和沉浮在面前的虚伪表象。其实很多的东西，可以在九个月里质变，很多变化只在弹指一挥间。四皇子一出生便挑动了帝都的神经，唯有还沉浸在喜悦里的傻皇帝——他每天最大的欢喜便是触碰新生的孩子柔嫩的小手，笑的不停，嘴里夸张地叹息“熙铭，这孩子必不是你与朕的亲生孩子——这长的红红皱皱的，倒像是只猕猴精”；还有总是笑着看皇帝与孩子的顾熙铭仿若时局之外的人，在风雨欲来的寂静里品味着生活的甜馨。
　　那是华武帝还理朝政的最后几年了，他望着自己怀里睡着的一大一小，心中便有一阵阵不知由来的暖流，他俯身凝视着顾熙铭，轻轻地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他感觉得到，若说从前他还认为顾熙铭是他最宠爱的妃子，是他无趣命运之中最宝贵的变数，——那么从这一刻开始，这变成了一种甜蜜而温馨的责任和胸腔之中满溢的温柔，铸成了他生命归属的源头。
　　而这时，顾熙铭的眼睛却微微张开了，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半圆的弧度来，就像是夜行的蝶。一个初醒的眼神里，真真切切地透出了一切过往与不可预知的将来——迷蒙之中又是有着不舍的，染满了爱与悲戚的——屈服于宿命的神采。
　　顾熙铭知道自己的命数将销了。他其实早也预想得到——太后和凤辇上的那位对他的容忍崩溃至多是三五年的事了，他终究是要死的。顾熙铭成也情字败也情字。他对华武帝的情深，是他在这宫里和皇帝心底立身的根本，却也让一向明白的他不愿意再和别人一同享有这个人的爱。顾熙铭知道只要自己几句话，傻皇帝就会照办，会剪掉其他妃子家族的羽翼，会杀灭太后的威风，可是——当这个人在第一次风月旖旎之后就把自己紧紧搂在怀里开始，他不可自抑地产生了一种——爱与被爱的渴望，他突然想着，不想去利用这样的一份感情去做任何一件对自己的立场有益的事。
　　他看似无忧无虑地和年轻的帝王一起盼着孩子的出世，却在九个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在阴森的雨夜里一个人独醒时叩问内心这样的死去是否值得，甚至还在想象着自己会怎样死去，又会猜测着皇后和太后对皇上又是怀着怎样的一颗心。
　　他对着华武帝最是开心，这个人伏在自己的小腹上——一次胎动就会让他欣喜到情难自已。就像是孩子一样。顾熙铭想着，所以，还是让他享受这样的喜悦吧，烦恼自己想着就是了，一个人慢慢地把一盘盘几乎可以腐化银针的饭菜倒掉，还要装作是孕期脾气不好把饭菜洒了一地；甚至他还去拜访了太后，问她能不能让自己像是病亡的样子死去，不让年轻的帝王起了疑心；甚至在满手都是针眼之后终于打出了一件还算能看的小袄，预备着给腹中的生命。
　　他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其实这样的走一遭并不算亏，该爱的也爱过了，不相亏欠，两人都是一脉情深，又有了腹中胎儿，完满了情爱，并没有什么恨意了，至多是有点遗憾——遗憾着不能看着年轻的帝王变成一个固执的老顽童，遗憾着不能伴着折腾了自己好多个月的小捣蛋鬼长大，甚至可能来不及帮他选个和心意的名字。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人生来一趟，图的不就是这些吗？
　　该爱的爱，该念的念，对于一个至情的人而言，一辈子如此便也是足够了。
　　“这么些年来，你还是第一个面上带着笑一天一天喝下毒药的人，”太后隔着一层纱，不知是惊异还是叹惋，“确实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可惜，却是自己往那必死的命数上去撞，你说你这是图什么呢？”
　　他倒是笑的熨帖极了，即使是有些虚弱，“我这不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计策么？太后娘娘肯保我这调皮捣蛋的小子成人，我这一条必死的烂命，却也是值的很。”说着伸出纤长的指来在熟睡婴孩的小脸上摩挲着——像是对什么不敢触及的珍器重宝般。
　　“假若不是天家，又何来必死之说呢？你这一死，我那苦命的孤家寡人的孩子，黄泉的路上怕是要一个人寂寞独行了。”太后的话里几多唏嘘。
　　“命既已定，我辈必顺之。我会等他的——如果他没忘了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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