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白止铭忍了忍，没有一巴掌糊在谢飞白脑袋上，他看着师弟明显魂不守舍的样子，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来。谢飞白的天资就算是在万花谷也算得上出类拔萃，花间游与离经易道都修得漂亮，为人又温和从容，同门里没有说他一个不字的，可这样子的人犯起傻来，像是要把没犯过的蠢一股脑都犯一遍一样，执拗懵懂到了近乎可笑的境界。

　　当师兄的人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倒是跟我说说，当年你为何要消去他的记忆？”

　　谢飞白极其罕见的踌躇为难起来，从来淡然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这时候他才终于像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白止铭扫了他一眼，也不催促，自顾靠在合欢树上望天。谢飞白深呼吸了一口，终于道：

　　“那时候他一心想跑，我嫌他烦……又不能总是捆着，就……”

　　白止铭一下岔了气，咳嗽不止，他想过种种理由，从两人素有渊源到情势危急所迫都有，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几乎不算个理由的理由。毕竟是慧极之人，白止铭咳嗽还没止就发现其实是他将当年的谢飞白与现在的谢飞白混淆了。

　　那时他还不是万花谷深处能将自己一身锦绣生生掩埋入灰烬的这个人，长安公子，紫衣小谢，这些名号白止铭也是知道的，谢飞白少年时是武林年青一代里最光华夺目的那个，锋锐如发硎之剑，煌然如正天之阳，哪怕拜入了万花谷这样远离俗世的地方，依旧让人觉得扑面清凌凌的少年意气之中带着那般辉煌灿烂的意味，轻易就能折服人心。

　　这样的人是断然不会如他今日这般，心思深重到了缠藤拖垮树木的地步，他揉碎心肠的算计思量在少年的自己眼里看来恐怕是天下第一等无用功，三年前的谢飞白面对着这一个杀不得伤不得打不得捆不得，像只闻见血腥味的年轻孤狼一样暴躁的陆明砂，还能想到封闭记忆这样温和的办法，已算是超出他所能了。

　　白止铭也只能叹息，也不必再问为何后来不给他解开药性，谢飞白对周遭环境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却对他自己一无所知。他从未想过会爱上陆明砂，更难以正视这种太过微妙的感情，怕是想到要解开药性的时候，事情早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死结地步。

　　“说你聪明，你是真聪明，说你蠢，你也是真蠢。”白止铭说出这么一句话后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个蠢，不是说你当年蠢，是说你现在。”

　　谢飞白抬头看着他，白止铭继续道：“毕竟是年轻人啊……横冲直撞，脑子里只想着自己，觉得天底下除了自己旁人都没有脑子没有心似的。你不用那样看我，自己好好抱着脑袋想想，这从头到尾你一个人纠结的死去活来的过程里，有没有考虑过陆明砂？”

　　“正是为了明砂考虑！我才……”谢飞白话没说完便被打断，白止铭毫不客气道：“从你的角度为陆明砂考虑！是不是？你爱的究竟是这个活生生的，有脑子有心的陆明砂，还是你从三年前开始一手为自己打造的那个好徒弟？！”

　　谢飞白张口结舌，他隐隐约约觉察到了白止铭的意思，但一时还想不清楚，白止铭看着他仍然迷茫的表情闭眼哼了一声，心知话说到这个份上本已够了，总要他自己琢磨琢磨才记得牢靠，但终究没忍心，或者也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觉得谢飞白的一根筋脑袋会想偏，他还是出言道：

　　“若你是陆明砂，恢复记忆后知道自己一心喜欢的人把自己洗了脑固然是要生气伤心，可是知道你竟然因为这个把他推开，恐怕更是要生气，说不定还要怀疑你根本就是耍着他玩。喜欢这个东西，是你在这里欲语还休就能算数的吗？愈是纠结曲折隐秘幽微的心思，便愈显得像是谎言。”

　　白止铭说完，也没了方才那股挥斥方遒怒训师弟的气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时竟独自出了神。谢飞白被他一番话几乎震得魂魄出窍，脑子里一片嗡鸣，他稍稍拉回神智听懂一部分白止铭的话后便猛地从心底窜起一阵极浓的恐惧，他未曾想过陆明砂可能会以为自己在耍他，白止铭说的没错，他从未站在陆明砂的角度想过他们的关系。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明砂当做蓄意欺骗和耍弄他的小人，谢飞白觉得皮肤底下流的都不是热血而是冰碴了。他并非不曾面对过误解，虽然被白止铭毫不客气的说成是懵懂的年轻人，但谢飞白人生经历之丰富的确远过常人，他离家远行时，拜入万花时，出现在大光明寺时，收养陆明砂后销声匿迹时，谣言都曾甚嚣尘上，有些甚至来自并肩过的朋友，但没有一次能像可能被陆明砂误解这样让他心胆俱裂，甚至事情都还没有发生，只是一种可能性就让他如触烈火，一丝一毫都无法忍受。

　　没有表达的爱慕，怎么能算是爱慕，只会化作利刃，为将来的孤独岁月留个伤疤来舔舐罢了。

　　而我谢飞白天纵之资惊艳之才，又怎么能在自怜自艾中蹉跎岁月？

　　白止铭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谢飞白在院子里坐了一夜，被风吹落的合欢花将他袍裾掩埋，黑衣长发上也落了星星点点的粉红色花朵，可是丝毫不显柔弱脂粉气，反而透露出一种极清爽又温柔的气质，将他身上往日那些阴霾拂落，像是洗去粘在玉石表面的尘灰，露出本来莹润剔透的质地。

　　陆明砂推窗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谢飞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抬头望过来，黑瞳里第一次扫去了那些蛛网一样的复杂心思，露出再清澈干净不过的爱意。

　　陆明砂于是屏息。他其实从没真正意识到谢飞白生的好，如小孩子一样简单直接的心爱慕的并不是他英俊美好的容貌。这一刻少年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是因为震撼于那造物者的杰作，也是因为终于在谢飞白眼睛里看到了他渴望太久的，不加掩饰的爱慕。他用同样温存的目光回望，直到杨照寒揉着宿醉未醒的脑袋“吱呀”一声推开门。

　　谢飞白觉得欢喜充实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若非白止铭当头棒喝，他或许一辈子不敢直视陆明砂的眼睛，也就一辈子不会知道若两情相悦哪怕只是隔窗对望都使人心生欢喜。他和陆明砂跟白止铭告辞时，任谁都看得出来不过一夜之间两人翻天覆地一样的变化，白止铭和陈霜都是玲珑剔透人，自然微笑不语，陆明砂虽不知为何师父忽然想开了一样，但直觉知道与这位师伯有关，行礼时格外诚心。

　　谢飞白翻身上马，唤了一句：“明砂，走了。”

　　陆明砂回头向他灿烂一笑，应了一声，也上了马，两人沿着初生旭日向城外行去，身形之上皆鲜明的镀了一道金边，陆明砂金发更像是要化入阳光一般，谢飞白轻轻拉了拉马缰放慢脚步，回头望着赶上来的少年，几乎晃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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