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贪狼

　　我脱得身去，因着身上伤好了，不敢去找唐无笑。而那个“锁咽喉”总教我心底有些别扭，我拿捏不准是不是他授意的，便也不想当面见着他，怕落实了我的疑惑。
　　唉，先便暗暗跟着罢。
　　其实仔细算算，自打我受伤到被劫走，再到现在脱身，也不过片刻功夫，可于我却仿佛过了几日一般的漫长。大概真是平日里懒散惯了，不大用脑，这一下着实费了不少脑力，且又担忧着将人吓到，自然就觉得时日漫长难熬了。
　　我离开那座临近郊区的屋子以后便一直隐了身形，走往市里，一路上也没看到甚么动静。
　　唐无笑自己呆在院子里，周围没有人。他看起来似乎在发呆，只望着手中茶杯，杯中空空如也。
　　他直坐到天色发白，不自觉地，我便也一直这么看着。
　　其实也不是很久，原本他夜里悄悄出去已是夜半，后来这么一闹，又费去不少时间，眼看也确实将近天亮了。
　　有侍卫来跟他汇报些什么，大致便是追寻未果云云，那人却是我不曾见过的。
　　他安静地听完了，神色漠然，很久才道：“等下上路。”
　　那侍卫奇道：“不寻絮絮姑娘了么？”
　　他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我却不由觉得他整个人有股冰凉的气息。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该遇上，总会遇上的。”便挥了挥手，叫那人下去了。
　　他们天亮便动身上路了，一路上唐无笑都是神情冷淡，不苟言笑的样子。我原本见过他或慵懒，或明媚的样子，这会儿却觉得他有些乌云密布。
　　原本跟着他在路上走着，不知道那些个暗卫在哪里。如今远远跟了，才发觉东陵山庄势力之庞大。他们自有一套方式传递讯息，四下有人如同网状一般分布衍伸开去，近的只隔几百米，便是我平日以为的那些明面上的影卫，而远的似乎在几里，几十里开外，更是同其他地方的各处暗棋连接在一起，成了一个完整的暗地里的体系。
　　除了这些，跟着唐无笑出来的便是些寻常的仆役，侍卫。平日里都见过了，一十二人，对于他这样的公子来说已是极少了，约莫他也知道出来不是当真来游山玩水的。不过在这些人迹罕至的郊外看去，仍是觉得架势颇大。

　　隔一日到个小镇子上，大概是闲马车颠簸，唐无笑离了马车，教人备了顶小轿，就这么抬出了镇子。镇外是片修缮得不怎么好的山路，刚下过雨，路滑且多泥，抬轿的人无不走得战战兢兢，上山更是走得颇是艰难。那马车空了，里头只摆放些路上买的备的的东西，由车夫驾着，虽说在狭窄的山道里勉强走着，仍是快过轿子不少。那车夫已是驾的极慢，可因前头有轿子堵着，便只能走走停停。
　　唐无笑坐在轿里面无表情，看样子似乎终日都在打瞌睡，也不去理会外头的情况。
　　如此走了一日，雇来的轿夫全都苦不堪言，纷纷请求回去了，他也不强求，教自己山庄里跟来的人替上，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如此走得慢了，原本一日便能走到下一个镇里休憩补给，这下天已将黑却仍在山中转悠着，后面还有好几个山头，看不到前路。
　　随行的人员教他最近几日捉摸不定的心绪影响了，讲话也不敢讲得大声，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地，没敢出个大气。
　　这当下便有个管事轻手轻脚地走来，支支吾吾地问道：“公子，天将黑了，若到下一个市镇，恐怕……还得走一日……前方有一块平地，您看是不是今天在这里歇息一晚？”
　　等了半日没见回应，那管事哆嗦着掀开一角轿帘，迟疑道：“公子？”
　　“嗯？”唐无笑正拿手背支着额头，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那管事便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唐无笑只淡淡点了点头，道：“退下吧。”
　　那管事却如释重负，命人将轿抬到空地上，又赶紧让人布置起来。这边有人清理草地，搭起帐篷，铺上锦垫软被，点好灯，又点上驱逐蛇虫的香。那厢有人拾柴生火，用自带的锅具烧水，烹煮吃食，连调味料都带得一应俱全，另外还有人已出去打野味了。
　　我看得暗暗咋舌。只片刻功夫就将原本一片杂乱的荒郊野外收拾得妥妥当当，变得十分适宜居住，这真是……
　　果真是东陵山庄，大家手笔，手下个个能人。
　　原本我大概是这里头最不顶用的一个了……
　　唐无笑从轿中缓缓踱步出来，走到为他备至好的帐里又躺下睡了。
　　我看得心里好笑，正暗暗想着他最近是否得了瞌睡症，又或是给别人下了什么教人嗜睡的药，他却又坐起身来，盯着一旁的一盏小灯发愣。
　　当下便有个伶俐的小仆上去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唐无笑迟钝了一会儿，才道：“明儿去了镇上，买几个侍女。”
　　我原本坐在不远的树桠子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这一听登时气结。
　　他此番出来确是只带了我一个侍女，其他的莫不是管事仆役，做些个管账抬货的活计。原本我就觉得如他这般被人服侍惯了的公子，在外头舟车劳顿的定是得要好些个姑娘给他按按脖子捏捏肩膀的。我同他提了，他还有些不大高兴，当时只黑着脸道：“絮絮不会么？”后来上了路，他倒也没老是使唤我。这下倒好，我给人绑了，他自个儿转眼却要去买人。真真是个没良心的。
　　待我回过神来，却见他又命人将马车里的一些小物事搬了出来。我一看，大致应是出发那日逛集市时买的些小玩意儿。他盯着那些小玩意儿看了半晌，教人拿去烧了。理由是夜里冷，得找些东西取暖。
　　我登时又教这理由泄了半口气。
　　几个仆役抱着那堆小玩意儿，表情古怪地添到火堆里。不一会儿，噼里啪啦地火星乱窜，接着就有些乱七八糟的味道飘了出来，有棉布烧焦的味道，正常木头烧着的味道，漆融在火里的味道，还有些奇怪的难闻的味道，全混在一起，飘散在空中。
　　那几个烧东西的仆役离得近，全给熏得呛了起来。而唐无笑已经教人将他的帐子挪了个地儿，换到了上风处。
　　我心里头无奈，这个平日里被宠坏的小公子，想是又发起了甚么古怪脾气。

　　结果第二日唐无笑睡到日当正午才起来，赶路便只得赶了半日，又因仍是抬着轿子走，走不了多远，他们只得又在野外露宿了一宿。唐无笑倒是住得舒服，只是苦了那些跟着他的一大班人。
　　直到第三日，终是进了城镇，见了人烟。
　　我一看，竟是到了平遥城。当日我扯谎时便是告诉唐无笑自己以前住在这里。今儿却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城市。
　　平遥城是北方除了京城以外最大的一座城市了，城内地势平坦开阔，三江汇流，江岸绿柳成荫，不时有大小船只从江上驶过，给这座北边的城市带上一抹江南的色彩。这里平日里人来人往，商业繁忙。因着距离京城不到百里路程，往来京城的商客都会在此修整。从这出去，往南，便是去澄江市，江林市等大的城市，是我们一直走来的路；而往西，则去往边疆，越过连绵的秦川山脉，便能到西域各国，一路上应是能见到不少异域特色。
　　如此交通要厄，时间长了，周围商铺林立，到处便是酒楼客栈的旗帜飞扬，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息。
　　这里离青木镇也已是极近。
　　我估摸着东陵山庄在这如此大的城里应当有自己的府邸，不过连着几日唐无笑都只住在客栈里，平日里既不出门，也不见有什么动作。许是时机未到。我只得也在外头寻了客栈住，还不想同他离得太近，寻了个偏僻安静的屋子住。
　　这里因离着京城近，临近市郊的地方有不少极大的花园府邸，从外头看或精致，或清雅，约莫都是京城里王公贵族们的别院。通往那厢的路便也整修妥帖，路面平整，从我落脚的客栈出发，此去走不了几步路便是一路绿草油油，百花齐放，风景极佳。
　　不过这样好的景致是要给我浪费了。我平日里只喜蜷在屋子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便倚着窗头看看外头的街道。因这处地有些偏僻，街道上往来的人便也不多，很是清净。我随意看着，常常脑中空空，有时还打起瞌睡。
　　过得几日，楼下却忽有一阵响动将我惊醒。
　　我一瞧，原本安静的路上已围了一群人。
　　我居高临下看去，却是有个穿着邋遢浑身散着酒气的汉子被人从赌坊里赶了出来，正围在路上痛打。
　　那汉子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咿咿呀呀地喊着，似是口齿不清地在讨着饶。
　　不远处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抱臂看着，看得兴味盎然，直打了百来下才教下面的人停手，踱了几步上前，慢悠悠道：“你欠这里的壹拾贰两赌钱，准备拿哪只手来抵？”说着边上便有人抬来一把大刀。
　　围观的百姓见要动真格了，怕祸及到自身，纷纷散了，只留下几个胆大的仍留在一旁看热闹，却也没个人出来制止。想是这里的风气便是这样，欠债还钱，还不出便拿手脚来抵。
　　那汉子原本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这下似是惊出一身冷汗，忽地又有了力气，跳将起来，似乎连酒也醒了一半。他口中吐出一口血，和着半粒碎牙，又咳嗽了几下，才瑟缩着道：“我……我拿我家闺女来抵。”
　　周围看热闹的有人唏嘘了几声，也有不忍再看，离去的。
　　那汉子将家里住址讲了，管事的便打发两个手下离开了，过不了多时，拉拉扯扯地带来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丫头。那丫头倒还算是冷静，没有当场大哭，只是眼中包泪地看着他爹，再看看周围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默不作声。
　　管事的打量了一番，道：“如此年幼瘦弱，只能做个粗使丫鬟，市价不过几钱银子，怎么抵得上你的赌资？”又思索了一番，道，“妓院倒是还勉强凑合这个价。”
　　那丫头听得脸色变了一变，原本眼中包的泪将将就要流下来。
　　忽听马路对面传来一个声音：“二十两，买了。”
　　我原本正坐在客栈的窗子边上看着下面的街道，隐约便有些怀念当初在九天的日子。以前在宫殿里隔着观尘镜看这世道总是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觉，这下倒是看得真真切切。
　　那时候看世间比这遭遇更加凄惨的事数不胜数，总是一笑置之，看过便罢。这当口却看得我有了想要帮上一帮的冲动，唉，想是因为身在其中了。
　　我原本还在头痛着要怎么个帮法，这下好了，看来是有人拔刀相助了。
　　我看着下面的马路看了半晌，却没见着出声的人。那里围着的人也是面面相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却见对面二楼的某个窗子里扔出来一锭银子，看份量应是二十两有多。
　　银子在地上翻了几个滚才停下来，正好停在那汉子面前。汉子哆嗦着将银子捡了，脸上一副笑得要哭出来的表情。
　　楼上又传来清清淡淡的声音：“小丫头，上来吧。”
　　我一惊，这不是唐无笑的声音么？
　　这么说来方才头一次出声那人约莫是他身边的管事。
　　却原来他今儿终是出了门，还正巧在这厢吃饭。
　　我正想着，对面酒楼门口出来一个人，是个书童的打扮，却是我在路上不曾见过的。那书童走到小丫头身边，不由分说地便将她牵着上去了。
　　楼上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看样子他也没打算再理会楼下这一大群人。
　　那汉子抱着钱，眼睛便一直盯着钱，咧着嘴，脸上虽是笑着，那表情看着却比哭还难看。他从头至尾看都没看他家女儿一眼，直到被管家指了人将他又架回了赌坊。
　　这一场闹剧便散了。周围所剩不多的人走的走，小摊小贩也回了自个儿铺子，路上又回复了原本清冷的样子。
　　我想起之前在野外便听到唐无笑说要买侍女，当时还有些气不过，如今看他也算做了件好事，心里暗暗欣慰。我当下又觉得好奇，便隐了行迹潜去了对面酒楼。
　　还未进去，只听得唐无笑的声音传来：“吃菜。”
　　一阵沉默。
　　他的声音复又响起：“教你吃便吃。”
　　我进去一看，唐无笑将方才那个小丫头圈在怀里，那丫头正拼命往嘴里塞菜，她身形单薄，看起来隐隐还在发抖。
　　唐无笑又道：“吃得这么难看做甚么？”
　　那丫头便是一顿。她嘴里塞满了菜，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便这么塞着，原本眼中包着的泪此刻看来已经满的要溢出来了，却仍是忍着，只是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这层楼只一桌人，其他地方便空空荡荡的，想是又给包了下来。唐无笑背后立了几个人，他对面却坐了个陌生人，那人周围也立着几个人，方才那书童也在。
　　这陌生人背对着我，看起来衣饰华贵，衣裳色彩是同天色一般的蓝色，明亮得很。如此高端的染色手法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在百姓身上，此人非富即贵。
　　此刻他看着唐无笑逗弄那个小丫头，也不发一言，只悠闲摇着手中扇子。那扇面透出绸缎光泽，还泛出一层淡金色，想是点了金粉。扇面上头却是画的一只工笔小猫，而不是平日里风行的山水泼墨。这猫画得姿态软呢，很见功底，除此之外，扇面上却是一片空白，既无题诗也无印章。此人倒是品味独特。
　　唐无笑忽道：“没甚么意思，杀了罢。”便将那丫头一推，推出老远，摔在地上。小丫头眼中的泪终是抵不住流了下来。
　　对面那人终于出声道：“叔俊，别太认真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叔俊是唐无笑的字，这却是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
　　唐无笑微微一笑：“看着碍眼。”
　　对面那人便执了扇缓缓摇了两下，不再言语。
　　唐无笑转向左边轻点了下头，便有人走前几步将那丫头扶了，指关节抵在她后颈，看样子便要下手。
　　我看得一惊，“住手”两字便脱口而出。
　　这下满室之人皆朝我看来，原本背对着我的那个陌生人也回转了身来，目中似有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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