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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的意识艰难的回归到大脑中,史特雷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狼狈的模样,手脚尽数折断,肩头破了个见骨的大洞,不过和其他人直接被枭首或者穿胸的凄惨模样相比,老人的伤势已经算的上轻伤,更别提他是唯一存活的人。这当然不是对手手下留情缘故,即使外表老迈,体力也确实大不如前,史特雷依然是波纹一族的首领,目前人类中最强的波纹使者,就算是‘那个传说的一族’,想要轻易杀死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此时此刻,就算是拥有强大波纹能力的史特雷,不快些给身体止血,并且施以妥当的治疗的话,恐怕也难逃一死,毕竟他的年纪也很大了,愈合的能力远不能与年轻人相提并论。可是老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的伤势上,他脸色大变的看着地面,温热的液体正从众人的伤口里涓涓淌出,在地面上肆意奔流,不论它们在石板上晕染出何等图案,最后前往的方向仅有一个——石柱,或者说沉睡与石柱中的,那个生物的脚下。
血,必须阻止‘那生物’得到血。
方才,仅仅只是一个向导的血肉,便让苏醒部分的肢体瞬间把史特雷身后的弟子们灭杀。
虽然运起了波纹,可是带来伤害的是怪物早已石化的皮肤,在高速挥动下的石肢化为屠戮之剑,轻易地切开在人体中坚固度也是数一数二的颈骨,直到头颅飞起,动脉中的鲜血喷洒在大厅里的时候,更远些的修行者才发觉最前头的三位同门已然身亡。
史特雷完全是凭借战士的本能,在感受到气流的瞬间伏下身体,才从这最初的一击里幸免于难。
他甚至来不及对弟子们提出警告。
事已至此,也没有任何多言的必要,就算前头带路的向导死了,来自西藏的修行僧们也早就明白他想带给他们看的是什么东西。所有人,包括史特雷都本能的令波纹包裹身躯。
金刚杵,长刀,铁棍,尚存气息的战士们无言的取出随身武器,一一将碍事的斗篷甩向虚空,口令什么的都是多余。数年同门的默契,令他们同时冲向柱中的人形妖魔,身为首领的史特雷一马当先,整个遗迹中充盈着杀意与腥气。
于偷袭中获胜的怪物并没有立刻带来下一波死亡,它沉睡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唯一得到的饵食又是如此的贫瘠,不过是区区个位数人类的部分血肉,战斗来的太过突然,根本没有充分进食的余裕。而这点肉食要让还未到达预先设定好的苏醒之刻的本体完全复活,即便是不老不死的传说一族也办不到,沉睡在石柱中的赤裸男性依旧紧闭双眼。
在虚空中如同鞭刃,高速挥舞着切割空气的不过是他的两只双手,以及那份护卫本体的可怕求生本能罢了。
其实并不坚固的石刃,在围绕着波纹的各色金属攻击下逐渐碎裂,新鲜的血肉从破碎的石化肌肤之下暴露出来,在波纹使们的默契的合击里一次次被削弱石化,复而击碎,他们并不焦急,没有食物,无法把浑身携带波纹的他们吞噬,能够思考的大脑还未觉醒的怪物不过是头强大嗜血的吸血魔兽而已。
野兽比人类要好对付的多。
如果是普通的吸血鬼,这种稳步蚕食的计划可以说算得上完美,但沉睡在这柱子里的,毕竟是自远古时起便君临整个大地的,自然界食物链真正顶端的猎食者。
波纹使们还是太过轻敌。
肢体被一再折损,不管是何等深沉的长眠,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石柱里的男人睁开双眼,因他的变化而产生惊觉的波纹使们迅速有序的后撤,防止复苏的猛兽暴起伤人。
这本没有什么不对,如果在他们身后等着的不是那怪物悄悄藏起的头发的话。
一旦拥有智慧,就不再是愚昧的野兽。
说谎从来不是人类的特权,猎手永远比猎物更擅长做这等事。
落入陷阱的波纹使们,一个也没有幸免,只有史特雷的经验比弟子们丰富些,得以在最后关头偏过身体,只让发矛穿透肩头,所以他才未立即死去。但做出此等可怕攻击的夜族男性,并非毫发无损,多年来靠本能猎杀误入遗迹的动物与人类和方才的一点新鲜血食所积累的体力完全被消耗殆尽,那些穿透波纹使们躯壳的发矛都变成了石头,碎裂到无法再生。
而重要的双手也在先前被这些人类战士所破坏。
年轻夜族的脸孔还有一半掩埋在石柱里,黄金的瞳孔不带任何情感的扫视过面前自身一手造成的修罗地狱,在得到他们无法再对自身造成任何伤害的判断后,男性重新阖上了双眼。
他需要靠再度沉睡片刻来回复力气,治愈躯壳。
即使饥饿,怪物也没有立刻吸食地上的尸体们,他当然不会浪费贵重的血肉,奔腾的鲜血只会朝着地势最低的柱体边缘流淌而下,接着,遗迹里浓厚的气味会引来丛林中的动物们。
获取更多的食物才是适合的生存之道。
然后,过了几个小时,因为身怀深厚的波纹之力,大量失血的史特雷没有就此死去,他从昏迷中苏醒了。
回想起那瞬息诞生的惨剧,老人甚至来不及哀悼他死去的弟子们,他艰难的依靠手肘与大腿在石板上奋力爬行,只为了将先前跌落的斗篷浸到渐渐积累起来的血池里去。
不能让血为妖魔所得,不能让这怪物醒来。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探险队的行李中,有一大捆□□和烈性炸药的理由。
你还是那么的周全啊,史皮特瓦根。
当史特雷终于勉强收拾了那些血,因为脱力而瘫倒在地面上稍作喘息的时候,背后的石板传来远方的震动,那些交错的敲打声,无需置疑的,来自于人类的脚步,而且是大量的。
是森林里的部落居民看到了他们进入遗迹,所以要前来驱赶吗?
必须让他们离开才行。
焦急起来的史特雷明知有再度惊醒沉睡怪物的可能性,他还是再度运起金黄的波纹,太阳的光芒在这漆黑的遗迹中绽放。
“……哎呀呀,这个可有点棘手。”陌生的男人嗓音从走廊彼端的黑暗里传来,“麻烦你帮把手了,上校。”
“竟然还有活着的,那么士兵……”
“不不不,这可是贵重的‘战士’,还是别轻易杀死的好。”隐藏在黑暗里的某个人类,用嘶哑的声音如是说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身穿深绿军装的男人们从漆黑的走道里露出形影,他们的肩膀上都扛着枪支,并且每一支的枪口都对准了史特雷,与他身后的那根柱子,一名身形高大的日耳曼军官踏着傲慢的步伐走到史特雷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濒死的老人,帽檐上展翅的金鹰在阴影里划过冷硬的孤光。
“这里,这里没有钱,危险,快走。”为何军队会出现在这里,史特雷并不清楚,但是,比起完全无法沟通的密林土著,老人还能用自己蹩脚的英文向他们提出警告,“后面的,非常危险,快逃。”
然而男人只是看着他,锐利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动摇,兀自审视。
“确实是个很好的战士。”军官最后这样说,“医护兵,给他止血。”
但史特雷一点也不觉得安慰。
因为,那些士兵们在给他治疗的同时,也搬来数架机器,随着它们喷洒出的液体,遗迹里的尸体和鲜血都被冻成坚冰,当然也包括夜之一族的沉睡者。
“桀桀桀,这家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请务必小心啊,上校。”
“哼,这里的场景已经够说明‘他’的危险度了,白痴们!把紫外线灯打开!!”
突然出现在遗迹里的军队集团是如何控制住沉睡者的石柱,又是如何把它从岩壁上切割出来的,史特雷睁大了眼睛,从头看到尾,而这些沉默的军人在带着被装入透明玻璃箱中的石柱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忘记带上他。
但扶着老人的士兵在到达外头的大厅后,便粗鲁的将这位年迈的伤员丢回地面。
因为没有照明的缘故,用紫外线灯镇压着玻璃棺柩的主队伍离开后,大厅又重新回到原本昏暗的状态,先前探险队留下的照明灯,都已经被新来的闯入者们击碎。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虽然不是第一次提出这个问题,可是史特雷得到的始终只有沉默,他不断重复的询问,也不过是找不到任何其他的事情做罢了。
“嘛,这个跟你并没有关系,波纹使哟。”最初听到的那个,从未露出过真容的嗓音再度从角落里传来,“你只要知道,在对付这些家伙上面,我们勉强是站在同一个阵营就好。能找到隐藏在丛林深处的‘柱’还多亏您们帮忙呢,而且还很贴心的消耗了这家伙的力气,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模糊的影子随着话语声,从阴影深处缓缓踱出,“但是,我果然还是讨厌波纹使的。”
有着刻薄面容的矮小男性,冲史特雷露出满是恶意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浑浊的光线里分外清晰。
尤其是其中的一对尖锐獠牙。
老人就这样被遗弃在森林遗迹之中,探险队的装备被那些来历不明的军人席卷一空,连停在外头的吉普车都被开走。即使如此,由于他们给史特雷做了止血的缘故,所以身受重伤的年迈首领才尚未死去。
他隐约猜到,对方留自己一命的理由,并不是什么善意。
因为,食物和水也一并被带走了。
手脚都被折断,虽然被安置到应急的木头夹板上,可行走的能力是不可能立刻恢复的,哪怕他是个修为深厚的波纹使者也不可能,波纹并不是万能奇迹,生命无法凭空产生,失血,受伤,饥饿,干渴,战斗耗去的大量的精力,那头吸血鬼想必也是发现了史特雷灯枯油尽的身体,才会刻意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吧?
将一位波纹使者留在森林的遗迹里等死。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他,更不会有谁来救他。
他们甚至留下了一盏照明用的灯盏,却没有留下半点水或者食物,也许是想让他更加绝望吧。空荡荡的大厅里,陪伴着史特雷的只有祭台上的那具古老遗骨,周围没有任何虫鸣和响动,这是理所当然的,在‘柱’所屹立的地方,一切的活物都会被它在土中伸延的触角当作食物吃掉。
苟延残喘的史特雷,是这片死地中的唯一生者,而不久之后,他也要归于这片尘土。
无人知晓的死去。
甚至连关于‘柱’的情报都无法传递给一族的同伴们。
这样死去怎么行呢?
缓缓运起残存的波纹,压抑住身体深处的疼痛与疲惫,史特雷靠着还能动弹的肩膀与膝盖在地面上挪动,先前他也是靠着这样来爬行的,在石板上磨破的伤口都还未痊愈,但老人顾不得这些,现在时间每过一分,他的力气就越发萎靡,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如果能到遗迹外面去的话,起码还能靠着吞食落叶与青草,勉强补充水分,抵挡饥饿。
他甚至都不敢奢求能抓到什么猎物,毕竟如今的躯壳,连移动都异常艰难。
史特雷还是高估了自己余下的体力,没有计时工具,他并不清楚过了多久,但可以确定时间很漫长,或者说他觉得过了很漫长的时间,此刻的老人连最后的力气也被消耗殆尽,而他不过从走廊的入口处挪到大厅中央的祭台边。
这个遗迹,原来有那么大么?
无力地瘫痪在地,大口大口喘息的史特雷只觉得眼前闪动着无数色彩,那是大脑因为剧烈运动而缺氧形成的光景,年轻的时候,刚刚开始进行战士的训练,还是普通青年的他常常在练习之后看到这份乱象。
竟然已经疲惫到了这个程度。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被冷汗浸透的衣衫,缓慢蒸发的□□正带走躯壳里剩余不多的热量。
最初是寒冷。
然后是黑暗。
接着,身体会麻木。
最后,他将一点点失去所有的感觉和思维。
步入死亡。
老人对即将来临的命运,非常的清楚,那是被给予每一个将死之人的特权,他们将脱离生前的众多痛苦,对自己将要走的最后几步了然于心,这样才能做好离开的准备。
仅仅只属于生者的,神圣的死。
疼痛从衰败的躯壳里褪去,艰难的呼吸逐渐轻松起来,浑浊的眼睛突然能够看清周围的一切,晃动的黑影重新变回清晰的景象,史特雷睁大眼睛,看着墙壁上早已消逝的遗民们所雕刻的,关于生与死的壁画。
那里不止壁画。
靠近地面的地方,史特雷看到了一个面容枯槁,花白的长发散乱,伤痕累累的,无论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即将死去的老人。
军队遗留下的备用玻璃正好在那,因为角度巧妙而变成了临时的镜子。
那个将死的老者,就是史特雷自己。
这大概是成年之后,在他成为波纹一族的首领之后,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受到无助与悲哀。
堪称神奇的波纹也好,能够无条件信任的同伴们也好,都帮不了他。
自己就要死了。
而陪伴着他的,不是倔强的养女,不是同样老迈的友人们,不是他未曾谋面的孙子,更不是他日日教导的弟子们。
史特雷身旁,唯有静寂的死。
被世界遗忘的民族残迹,与它们最后拥有者的尸骸。
死后的世界,会有什么等着他呢?老人一点也不想知道,日日念诵的佛经再也无法安慰到这颗将要停止跳动的心脏,巨大的未知与黑暗化身恐惧,牢牢的扼住了史特雷的魂灵。
这个能直面世上罕有人知的怪物的英勇战士,前所未有的害怕,他甚至为此咽呜哭泣,涕泪横流,沾污了本就狼狈不堪的面孔。
不想死去啊。
不想现在死去。
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未做,还有那么多的话语没有传达。
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去告诉女儿,敌人要来的事情。
深深的遗迹里,将死的老人,嚎啕大哭。
为他的胆怯,为他无可奈何的,最后的选择。
史特雷用最后的力气,返身扑向高高的祭台上,被军队不屑一顾的那只面具。
我只是……不想死。
沾满尘土与涕泪的枯瘦手指,将它牢牢按向老人的面孔,生者最后的咽呜,从风声中消逝了。就如当初预料的那样,史特雷在遗迹中失去了生命。
他没有活着回来,从这里离开的,不过是只新生的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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