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时光

　　我听说过有关这个国家最尊贵的男人，我们的王的一些事情，他英俊，儒雅，多金，当然也很风流。他的后宫有佳丽三千，个个都对他望眼欲穿，传说她们每日梳洗掉的脂粉都把护城河染成艳丽的桃粉色，而那些香气则飘了很远，远到北方的朔国都知道在日出的东方，有含香的昭阳。
　　我就住在这座香喷喷的昭阳城里，每日负责收集落在御花园无数珍奇花草上的晨露，把它们装进白玉做的小瓶里，然后再把白玉小瓶埋在昭阳宫右边第九棵梅树下面，等待有一天，我的主子们有心浪漫，就把它们挖出来，用来烹茶或是做点心。
　　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有多浪漫，虽然我觉得这样的露水一定染了泥土的腥气，可主子们喜欢，那就顺着她们说喜欢吧，我再不喜欢，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从未见过这里真正的主人，那个可以主宰无数人命运的最尊贵的男人，我们的王。
　　我其实并不好奇，只是每日看到我的主子们费力讨好与争宠，觉得有些替她们不值罢了。
　　试想，假若只有一个苹果，一个人吃和几千人一起吃，味道会一样么？又或者像是一杯酒，一个人喝刚刚好，几千个人要喝是不够的，掺了水再分，还能醉人么？
　　所以我并不希望见到这个人，还有，见到这个人要下跪，低首，不能直视，真的很麻烦。

　　同舍的凝眉长得很漂亮，她就像是四月盛放的牡丹，眉眼间都是跃动的光华，所以，她一直向往着让自己的这份光华绽开在王的身边。我并不知道她最终用了什么办法在那个暧昧的清晨邂逅了王，我只知道，在我埋下第九百九十九只白玉小瓶后回来，她成了我又一个主子。
　　那时她穿着轻烟罗裙，天青色绣着云纹，隐约显露出娇好的身躯，脸上，再也不见清清透透的表情，而是用艳丽的脂粉掩盖了一切熟悉的不熟悉的情绪。
　　那一刻，我知道，她不再是集露坊的凝眉，而是昭阳城里的凝美人。
　　我突然有些恨王了，是他，让我又少了一个朋友。
　　好吧，虽然凝眉并不是我的知己，可她至少是我可以拥有过的为数不多的友情之一。

　　含香殿的瑜贵妃生了一个小皇子，据说样貌很像王。
　　其他的主子们都怀着或羡或妒的心情，拿出各色的异宝来祝贺。她们面色都是很柔软的，可惜她们的眼神出卖了一切。
　　我听到过皇后在梅树下恶狠狠的训斥，也听到过周贵人咬牙切齿的诅咒，甚至也听到过凝美人声声抽噎的抱怨。
　　原来，我的主子们并不像表面一样和睦。
　　所以当最后瑜贵妃的小皇子坠湖身亡的消息传来后，我并不吃惊，因为，这些，我就算闭上眼，也能看得到。
　　昭阳城，其实是个枉死城。

　　还有一年，我就该离宫了。我想念远在家乡的阿峰，想念他宽厚的肩膀和温柔的举止，想念他浅浅的吻和害羞的表情。
　　这些，当我离宫的时候，就能全部拥有。
　　侍卫虞哥哥和许哥哥和我是同乡，所以每月到了寄送家书的那**都会拜托他们中的一个，偶尔也会多些夹带。虽然这些事情在昭阳城里是很多的，可我依然不愿意让他们太麻烦。
　　主子们的赏赐被我用一个小小的首饰盒子收了起来，上面雕刻的缠枝梅花闪闪发光，喜鹊跳来跳去好像真的一样。我会拿起来摇一摇，听那些碎银角小铜板们哗啦啦的声音，觉得好满足。

　　刘贵人今日要侍寝，她想用露水做点心，就派贴身的宫女雪裳来找我要。
　　我说：“不知娘娘要几日的？”
　　雪裳想了想：“要最陈的吧。”
　　我暗暗发笑。
　　露水哪里是酒呀，还要越陈越香么？
　　雪裳看着我从梅树下肥沃的土里挖出白玉小瓶，又看着我将小瓶端端正正地放在白玉托盘上，才让小宫女接过来，慢慢走了。
　　我看着雪裳的背影，果然挺直到趾高气扬。
　　侍寝，果然有那么好么？
　　还是，连带着下人们都可以目下无人？

　　银安殿的宝妃今天说我长得很美，想让王来看看我，我心里一跳，看着宝妃手上暴起的青筋，突然就想起刚进宫那年的自己了。
　　那时，我的皮肤还带着江南的水泽，就像是初夏的小荷那样粉嫩。宝妃想必也是这样吧，不过现在，她确实有些老了。
　　我想拒绝宝妃的提议。
　　因为我不想面对王，因为我还念着阿峰。
　　我想，随着自己的心才是最好的。
　　可是宝妃伸手拉住了我，哀伤充满了她浑浊的眸子。
　　“婉儿，请你帮帮我……”
　　她说。
　　可我能帮她什么么？
　　若是金钱，我可以给她，即使她的钱多到可以用房子装。
　　若是吃食，我也可以帮她，前提是她要绝对的信任我。
　　若是友情……我想，这我帮不了。
　　谁都知道友情是个奢侈品，没几个人能要得起。
　　“我……”我叹了一口气，美人迟暮，果然是让人痛惜的。
　　“帮我拢住陛下的心！”宝妃的话斩钉截铁，可她的眼神却分外闪烁。
　　“唉，年轻……真好……”她最后说。

　　于是很多人开始为我沐浴，然后，她们在我的发上插上精美的玉兰簪，在我的身上披上素白的长长的披帛。高腰的繻裙是月白的，裙摆上绣着细碎的梅花。
　　好美。我看着立身铜镜里的那个人，觉得陌生又熟悉。
　　脸上的胭脂很薄，唇上的香脂很甜，可我却不能呼吸。
　　这样一个通透的五月天，我却不能呼吸。

　　王踏进了宝妃的房间。
　　王和宝妃说话。
　　最后王丢下宝妃，走近了我，用一只手指挑起我的下颌。
　　“阿宝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美人。朕很喜欢。今晚，朕就同美人宿在这儿吧。”王的声音很低沉，眼神幽深，冷漠，丝毫不带感情。
　　“陛下！”我抬头对上了这样一双眼睛，然后直直跪下，“奴婢，不愿意侍寝。”
　　“哦？”王的眼神一亮，旋即了然一笑：“欲擒故纵的把戏，美人儿就不用玩儿了，是不是，婉儿？”
　　我伏身叩头：“奴婢，有疾，不敢欺瞒陛下。”
　　王面露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慢慢“哼”了一声。
　　“有疾？”宝妃闻声便一下冲了进来，满脸慌乱，看向我的眼神却带着疯狂的恨意，“臣妾知罪了，陛下再莫气了。”
　　王摇摇头，冷笑一声，“有疾还是没疾，都算不得什么。只是，宝妃，要好好约束你的下人，不要再顶撞朕了。”
　　然后，王又踱到我的面前，蹲下，手臂架起我的身子，让他的眼睛平视着我：“婉儿么？你是不是不喜欢朕？”
　　我想说是。
　　可是理智告诉我说应该说“不是”。
　　所以，王听到了他想听的答案。
　　“那么，小婉儿，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圣宠，也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圣心难测！”
　　我低下头，只听到他低沉的发笑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婉儿，朕会像你的阿峰一样追你！直到你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朕！”

　　我不知道王是怎样知道阿峰的
　　我只知道之后我依然去集露坊当差。
　　我总能碰见王，早上或者傍晚。
　　我直觉接下来的这一年将会过得很辛苦。
　　也许，我的每一日都会过得更辛苦。
　　也许，我会出不了宫。
　　也许，我会被这每日的雷同逼到发疯。
　　可我知道，我的阿峰，永远会在我的心底。
　　也许会吧，当下一个日出，满目的殷红映在昭阳的每一个楼阁飞檐的时候，我就会知道，我的天，终于开始明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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