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蕃华

　　汉军在阴陵追上项羽，项羽以一人之力砍杀汉军十数人，浴血而战，十分壮烈。随后因人数悬殊而退败，又奋力东逃百余里，陷入泥淖。行军迟缓，终被韩信追至。韩信骑着战马，抽出莫邪剑，冲着楚军残将傲然一笑，雄姿英发。

　　“项羽，你的死期到了！”韩信高声道，驱马杀入二十八骑中央。他收发决然有力，挥剑如流云，少时，便有鲜血迸溅，那些楚营残余的精兵连反手之力也无，纷纷坠马。韩信带着快意的笑容，脸上尚有敌人的热血，仿若踏着血泉而来，其英武勇猛竟堪比蚩尤。一切不过发于电光火石之间，待项羽亲兵皆亡，韩信手提着莫邪剑，划破长空，直指项羽，耀眼的寒芒映得人莫能直视。

　　项羽驾马迎上，挥戟挡开剑锋。短兵相接之处，只见火星四射，铿訇之声不绝于耳。项羽自是用了全力，竟无法撼动莫邪半分。乌骓退开半步，项羽再次执戟直刺韩信面门，韩信反手抬剑架住戟芒，随之大喝一声，徒手握住戟身向腰间一扯，而后一剑劈下，长戟忽应声而断。项羽见状，迅疾抽出佩剑，重又与韩信缠斗一处。

　　往昔，项羽向来不齿韩信在淮阴受胯下之辱的行径，他心中的韩信只是一介懦夫。然而，却正是他一直瞧不起的韩信，而今一连斩杀了他仅余的二十几名亲信，还仍有与他交手的余力。这个人的武艺竟能无出他项羽左右，这是项羽从十三岁以后就从未碰到的事情。这种错认了英雄的违和感甚至掩盖了亲兵被杀的悲伤。

　　正酣战之时，汉骑渐而从三面环抄上来，项羽自知不能恋战，遂猛的一拉缰绳，驾着乌骓马继续向东逃去。韩信亦不急着追赶，再往东走便是乌江，项羽被此天堑所阻，一时定奈何不得。汉军大部正慢慢向东汇聚，张良已先策马前来。

　　项羽逃至乌江亭，孑然一身立于滔滔江水边。他拍拍乌骓马肌肉虬结的脖子，笑道：“最后只有你和我了啊！”

　　他不想再找渡船，只沿着江岸，牵着乌骓信步前行。远远听见蹄声得得，项羽驻足，凝望汉军追来的方向。

　　看见来人，项羽重瞳之中漾起了柔和的波澜。他道：“虞儿死之前那晚，曾与我道，‘张子房即是家兄，往后若是遇见，请代我道一句对不起。’我这才想起你们确是韩姬相国后裔，无怪眉眼如此相似。”

　　张良静静听着，驾马缓缓行至项羽近前。

　　“可否让我好好看看你？”项羽伸出手。

　　张良迟疑不过须臾，便不顾韩信的喝止，翻身下马，将手置于项羽宽大的手掌上。项羽无言地凝视着他与虞姬几分相像的绝色的容颜，只觉时光倒错，仿若又回到了与虞姬初见的时节。相国府的残垣旁那惊鸿一瞥，便是一生牵连。

　　“虞儿……”项羽呢喃，“我来陪你，可好？”

　　张良抬眼，两汪秋水，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项羽拔出腰间的佩剑，其上还沾染着虞姬凝结的血迹。他笑着将剑刃比在喉间，重瞳里倒映着张良清雅的身影。也许在他眼中，这便是死去的虞儿来迎他了。有什么后悔的呢？

　　他执剑，用力向颈侧抹去。

　　温热的液体溅上张良莹润的脸颊，他抬手拥住轰然倒下的霸王，不由向后趔趄了两步。佩剑“叮啷”落地，跃起一个婉转的弧度，如同慢动作一般，坠进奔流的乌江。张良将项羽的尸身放在江岸，他探出手想去触碰项羽刚毅的脸，却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推搡开。一个汉将在他面前削下了项羽的首级，其他来的迟的，妄图贪那杀死项羽的封赏，也就地砍下这一世枭雄的四肢挑在剑上。张良抬袖，遮住飞溅的鲜血。韩信赶上前欲将张良拥出人潮与血海，张良回身指了一指哀嘶不已的乌骓，韩信一愣，随即上前去将它牵来。张良猛的扑进韩信怀里，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回家吧。”

　　韩信亦单手紧紧回抱住他清癯的身躯，而他一手牵住的乌骓，似是明晓了主人的死亡，竟黯自垂首，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它的眼中滚落下来。

　　“好……我们回家。”韩信答。

　　刘邦见到项羽的人头时，既不欣喜，也无悲痛。他按赏令分给持有项羽尸块的五个人每人两千户封邑，起身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张良令人将项羽首级函封起来，送去项羽的故乡鲁地。久不归降的鲁地长老见到项羽当真已死，这才终于决定降汉。项羽得封谥号“鲁公”，在鲁地修衣冠冢以祭之。

　　汉军撤兵，迁回洛阳，刘邦与家小团聚。

　　同年二月，刘邦即位，定国号为汉，史称汉朝。

　　第一批封赏名单已下，有跟随刘邦出生入死的战将，还有一直负责后勤补给的萧何。萧何封了八千户，竟是超出周勃、樊哙一干人等许多。

　　众武将不服，刘邦道：“追杀猎物的是狗，但发出指令的是人。萧何便是在我们身后的那个人，众将便是那些上战场杀敌的狗。试问谁应获得更多封赏？”

　　众人哑然，不再有异议。

　　“朕曾经只是沛县的一个地痞，既无谋略也无将才。朕如今能坐拥天下，只因朕重用了三人。”刘邦睨着堂下数十功臣，沉声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的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的韩信。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才败在了朕这个除了用贤，其他一无所长的人手上。”

　　堂中一片肃穆，大臣们始知刘邦封赏的依据。

　　“朕在此，拜萧何为相国，封韩信为楚王。”刘邦的目光投向大殿一隅，那个淡雅如兰的身影，“子房……”

　　“臣在。”张良出列，作揖道。

　　“朕令你……自择齐地三万户！”刘邦沉吟片刻，朗声道。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三万户已是大大超出任何人的封邑，并且是“自择”！齐地本是肥沃广袤，若还能加以选择，更是繁华远胜于都城也未可知。人尽知楚汉相争之战张良功不可没，却不曾有谁料到竟有此等优渥的封赏。众人纷纷向他投去歆羡的眼神，张良却仿若未觉，他仰头直直望向龙椅上的君王，声音清泠若冰雪之消释：“多谢陛下，不过，恕臣难以接受。”

　　众臣更是哗然，刘邦也不解问道：“为何难以接受？”

　　张良道：“良与陛下在留县相识，曾彻夜畅谈《太公兵法》，自此结下情谊。若陛下今日要封赏我，请封臣一个留侯足矣，以此来纪念臣与陛下的相逢、相知。”

　　刘邦感怀，轻道：“子房尝言‘名利非我所求’，而今看来确是如此。若是当朝每个臣子都同你一般，朕不知该省多少心呢！那便封你为留侯罢。”

　　韩信转头看了看张良的侧脸，微微一笑。依旧是那个无比纯粹的张良，三万户都可以决然放弃；留县不过两百户人家，他也毫不在意。

　　张良冁然，又作了一个深揖，道：“谢皇上。”

　　退朝之后，刘邦起身下了堂来。他睇着张良幽深的眸，道：“子房，陪朕散散心可好？”

　　韩信本欲迎张良一起回他在洛阳重金买下的新居，见此景也只得作罢。他一挑斜飞入鬓的剑眉，看他二人沿着朱红的回廊远去。等他回过头，发现堂内竟还剩一人，亦盯着刘邦与张良离开的方向。韩信不由怒火大炽，但仍沉着气，低声道：“陈平。”

　　陈平转过身来，脸上少了以往的意气风发。他笑了笑，轻声说：“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我是和他做了几次，却无法真正爱上他。虽然他那么美……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床上。”

　　“你！”韩信怒不可遏，扬起右手就给了陈平一耳光。他的力量自是奇大，陈平半边白皙的面颊迅速红肿起来，耳边嗡嗡作响，一时竟闻不得声。

　　但陈平却笑了，他捂住左脸，幽幽道：“我不爱他有何不好？若不是这样，你怎可以与他厮守？怎么样，他的那里……很销魂吧。”

　　“我不知兰质蕙心如他，怎么竟爱上你这样的人？”韩信深深吸了口气，生生压下心头的怒火。

　　“别说的像个圣人。他爱我，我不爱他，这事与你何干？你若想要他，就让他忘了我。大汉的开国功臣、战神韩信，不会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到罢？”

　　“我与他早已义结金兰，怕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哦？”陈平扬眉，“那你与我，有什么不同？”

　　“什么意思？”韩信厉声反问。

　　“没什么意思。”陈平似笑非笑，也不作别，而径自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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