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独立

　　午休时间到了。深圳M出版社宽敞明亮的办公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宋浩立一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闷地抽着香烟。
　　他坐在高靠背沙发里，左手捏着烟卷，双眼紧盯着电话发呆。
　　肖雯已经三天没来过电话了，他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也收不到她的任何信息，而她的手机早就关了机。这是他来深圳后从未有过的状况。
　　他烦躁地将手中还剩大半截未燃的烟卷狠狠地按熄在烟灰盏里，双眼紧闭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
　　难道她是在有意躲避自己？这个总是让人心神不宁的女孩，今生遇见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她产生了那种荒唐的感情，宋浩立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感情就像炉灶上的一锅汤，一边煎熬着他一边变得越来越炽热。如今，想要让它冷却下来实属不易。
　　虽然无可否认，肖雯无与伦比的容貌和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迷人气质对他有莫大的吸引，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所爱的仅仅是她的外表。
　　她的聪慧倔强和充满活力的性格越来越让他觉得和自己合拍,常常幻想着和她厮守一生的人生是何等的浪漫美妙。对比之下，和恬静无为的肖杉在一起的日子又是多么的枯燥乏味！
　　早在五、六年前，宋浩立就与肖杉恋爱了，那时的肖雯已经是个标致的少女。不过，还只有十六七岁的她气质尚未成熟，魅力远不如今日。更何况，当初他眼里只看得见肖杉的内秀，并没有注意到肖雯的存在。
　　要说宋浩立没有爱过肖杉，连他自己都会说那是谎言。当初，肖杉曾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知音。
　　对于自己感情上的巨变，宋浩立暗暗分析过很多次，找过无数理由作解释。其中有归咎命运的、有归咎环境的，也有自责的，但更多的时候他认为是因为自己当初认识上的局限才误将肖杉当成了最适合自己的终生伴侣。
　　那时候，他在H大学中文系学习，肖杉的母亲是他的老师,应该说，他和肖杉的婚姻有一半是她促成的。
　　那时肖杉才二十一岁，在H大学美术系上大三，比宋浩立低一个年级。
　　宋浩立最初只是偶尔去肖家一次，和肖杉关系密切起来后,情况才有了改变。
　　第一次对肖杉产生好奇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
　　那天是夏季里难得的一个不见日头的日子。
　　上午，空气异常闷热，偶尔有几粒细小的雨滴洒落在地面，天空中不时传来几声低沉的雷声，但雨却一直悬在空中无法降落。
　　下午四点多，突然传来一波波轰隆隆的响雷声。接着，一场倾盆大雨痛快淋漓地冲刷着大地。
　　大雨持续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但空气却一改雨前的沉闷，变得格外清新凉爽。这时正值八月底，对于在酷暑中苦熬了两三个月的人，这样的天气好比久旱逢甘霖,令人欣喜和舒畅。
　　宋浩立信步在雨后的校园里闲逛，领略着从长期的压抑中解放出来的快感。
　　天快黑的时候，他来到了球场。球场设在松林坡下面那块宽敞的空地上，离肖杉的家很近。他放眼望去，只见球场的另一边仿佛有个人影绻缩在那里。
　　他慢悠悠地顺着跑道走过去，却发现正是肖杉坐在跑道旁的草丛中，凝视着一篷带雨滴的紫色野花。
　　“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家？”宋浩立先开口招呼。
　　“你不也没回去吗？”肖杉笑笑。
　　“你在这里坐多久了？”宋浩立好奇地问。
　　“大概一个多小时吧，”肖杉说。
　　"这么说,雨刚停你就来了"
　　肖杉点点头.
　　“可这里不过是一块空地，有什么好看的呢？”宋浩立很不解。
　　“你错了，”肖杉的眼神凝聚在空地上方，仿佛在自言自语,“这里很美，而且这种美随着季节和时间的不同随时在改变，让你永远都无法将它彻底看透，这就是自然的魅力所在。最重要的是，当四下无人,这里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比如说呢？你刚才在欣赏什么？”宋浩立问。
　　“我正在看情人约会呢，”肖杉说。
　　“情人？”宋浩立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说，“这里除了你自己什么人都没有，哪有什么情人在约会？”语气中既带着困惑，又透露出对她窥视欲的不屑。
　　“哈，我并不是在说人呢，”肖杉笑了起来。
　　“情人？不是人”宋浩立也大笑了起来。
　　“真的，”肖杉突然变得很安静,带着遐想的神情望着上空，“你看看这片空旷的操场，再看看一点一点向下降落的夜幕。这片空地就像一位胸襟开阔又非常沉静的男人，而空中有位爱慕他的女神披着黑纱从远处慢慢向他飘来，渐渐向他的怀抱靠近。当夜幕完全降落在这片空地上，就是那位女神投入爱人的怀抱、与之合而为一的时刻。”
　　宋浩立认真地听着肖杉的解说，跟着她的思路去想像，果然，一种美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突然意识到肖杉身上有某种既富于诗情画意又非常高雅纯洁的情愫，为自己刚才对她所作的不堪设想感到非常惭愧。
　　他不知不觉地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和她一起观赏着眼前这场独特的“情人约会”。
　　自此以后，宋浩立不免对肖杉多留了一分心思,去肖家作客时总是偷偷观察她.
　　然而，肖杉很少和别人谈话，那天能对他说那么多仅仅是机缘凑巧罢了.
　　要真正接近肖杉并不容易。她总是那么安静，忧郁甚至孤僻。但自从上次谈话后，宋浩立已经知道她的安静并非因为性情木讷，恰恰相反，她的内心很丰富很独特，因此这些表象并不会成为接近她的障碍。
　　他开始经常去肖家找徐怡凤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徐怡凤当然很欢迎自己的得意门生,而他就趁此机会找肖杉探讨文学和哲学话题。
　　渐渐地,他发现肖杉之所以不合群，不只是因为她太喜欢天马行空地放任自己的想像，还因为她很固执。凡事不通过自己的思考绝不苟同别人的观点。
　　不过，她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对美特别敏感，怜惜弱小、富于同情心。尽管容易让人觉得清高，实际上却一点也不好强。
　　她虽然学的是美术，但却很喜欢阅读，宋浩立甚至觉得她比自己更有文学气质。
　　和肖杉谈话，每每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她的思维总是无所羁绊地向纵深拓展，时而象个哲学家时而又像个诗人。
　　和她聊天的过程简直是一种享受。她的思想就像翱翔天空的精灵，外表却像恬静的古代仕女。自由奔放的灵魂和温文尔雅的外表奇特的结合，铸就了她独特的魅力。
　　他觉得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自我仿佛在她身上找到了依靠,可以和她畅谈人生神游宇宙，这种交流带来的乐趣和安慰是任何东西不可替代的。
　　宋浩立毕业后继续留校攻读硕士学位，虽然徐怡凤不再是他的老师，但他早已和肖杉形影不离了。
　　肖杉毕业后在本市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不久后他们结了婚。肖杉父母在广告公司附近为他们买了一套两居室住房。
　　自此,在宋浩立心中,已经得到了人生难求的知音.唯一不足的是事业上的成就.
　　结婚第二年他研究生毕业，学校主动要求他留校任教，并答应尽快提他做讲师。
　　在同学中，这已经算相当不错了，但他仍然不甘心。在大学教书并不是他的梦想。勤奋的他根深蒂固的有着奋发图强的远大志向。
　　也许是父辈的没落让他对财富有了深刻的认识，他一直希望在自己手中将家业发扬光大。他不甘心在H大学这块小天地里平淡地度过一生而无缘见识外面丰富多彩的世界。
　　归根结底，他对研究学问远远没有对拥有成功的实业兴趣浓厚。
　　跨出这一步，也许就预示着他的人生从此开始偏离肖杉而向肖雯靠近。
　　和肖雯日益频繁的接触，无形之手渐渐将他的心牵引向了她。某一天，当他突然感到原来的生活中有了严重的缺陷和空白，也许正是那时，肖雯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了自己的身影？
　　此时，宋浩立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开始在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他终于找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肖雯的好友余晶晶的电话号码。
　　当初他曾经毫不在意地将它扔进抽屉，嘴上还挂了一丝不屑的微笑。对余晶晶,他历来有很深的成见，觉得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总好象在窥视别人的内心，那嗲声嗲气的语调又让人觉得很轻浮。
　　不过此刻他却巴不得早点听到她的声音。
　　他开始用手机拨打电话。
　　“谁呀？”余晶晶尖细的嗓音传了过来。
　　“余小姐，你可知道我妹妹去了哪里？昨晚父母打电话没找到她，我也没能联系上。你可有她的消息？”宋浩立很谨慎地说，生怕余晶晶听出自己在撒谎。
　　“你妹妹吗......”余晶晶故意拉长了语调，“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几天前她曾经说过要一个人出去散散心，具体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了。大明星嘛，行踪诡秘是正常的。”余晶晶话里带点醋意，不过并无恶意。
　　宋浩立向她道过谢,挂了电话，心情轻松了不少。至少肖雯并没有意外失踪，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也许她又是在任性地耍她的小脾气吧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些饿了。看看表，已经是午后一点。
　　他走出公司所在的大楼，到附近一家名叫“兴龙”的茶餐厅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随便要了一份煲仔饭和一杯饮料。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出版社所在的大楼高耸入云，气宇轩昂地矗立在繁华的街道旁。虽然公司只占据了大楼的一层，但在深圳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算得上颇具规模了。
　　宋浩里心中掠过一丝自豪和优越感。想当初，自己放弃了在H大学任教这个令人羡慕的金饭碗，不正是为了一步步接近出版业，最终拥有自己的出版社吗？现在虽然离目标还很遥远，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自己由一个门外汉迅速地成为出版社的副主编，不能不说是个良好的开端吧？
　　这栋大楼曾经是那么的傲慢、高不可攀，如今不也被自己征服了吗？
　　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不久的将来自己完全能够在深圳这个竟争激烈的城市里打拼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
　　他漫不经心地吃着午饭。
　　一个小男孩在大厅里绕着圈子奔跑，他的母亲从后面追了上来。突然，男孩经过宋浩立的餐桌时不小心磕了一下，将他的茶杯打翻了，茶水差点倒在他的衬衣上。
　　小孩的母亲一边诚惶诚恐地檫着桌子，一边向他道歉，然后拉着儿子离开了。
　　宋浩立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小冬，心中开始隐隐作痛，罪恶感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不管自己是过去错了还是现在错了，看来儿子都免不了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这对于年仅三岁的他是多么的残酷和不公！
　　而这件事会对肖杉构成怎样的打击也是可想而知的。如果岳父母和自己的家人知道了自己和肖雯之间这种状况，又会如何呢？
　　他早已知道，除了放弃对肖雯的爱，再也没有第二条出路可以摆脱痛苦和消除罪恶感。然而，要让他放弃这近在咫尺、如今已被他视为天堂一般的幸福，他又万万不肯。
　　这诸多的矛盾究竟该怎么解决呢？
　　宋浩立甩甩猛然觉得快要炸裂的头，推开眼前只吃过少许的食物，买过单后走出了茶餐厅。
　　下午还有一大堆稿件要审核，自己的精神状态实在有点不妙。他站在人行道上停留了片刻，掏出白花油来往太阳穴上抹了两滴，然后拍拍自己的前额，振作起精神径直往出版社大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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