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

　　后来，老爷子把周念止和流听叫进了休息室里，点起一支水烟，呼噜噜的抽着，缓缓的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背景，是在距今两千年的遥远过去。那时候的中原和现在人们所见截然不同，山川大河深山老林里处处隐现着如今已经是传说的生物，比如凤凰，比如麒麟，比如，龙。故事的主角之一，就是一条龙。
　　那条龙的名字叫做练，大概是因为那雪白如练的身姿，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在看到它的那一瞬就轻轻的这么唤他。那时候练才刚刚睡醒，修长的身体一圈一圈的盘着，只把头高高的扬起，半分迷糊半分警觉的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微笑着走近，摸摸练滑腻的鳞，说，我有一幅三丈长的白绢，你愿不愿意在上面留个影子？
　　练傻傻的看着男人潋滟的眸子，傻傻的就把头点了下去。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爷子忽然笑了笑，满脸盛开的菊花，转头对撇着嘴的流听说，那个男人有个挺普通的名字，叫姜岐。
　　流听瞬间就炸了毛，一把抓住老爷子的领子，大吼：“不要跟我讲那个混蛋的事！”
　　周念止赶紧上去把老人家的脖子从流听看似纤瘦其实力大无穷的手下面救出来，松开立领上面用蓝布条盘成的扣子，拍着背替他顺气，扭头对流听竖起眉毛：“流听！”
　　流听自知理亏，但是偏偏还不愿服软，嘟嘟囔囔的收回手，一双眼睛左转右转。
　　老爷子拂开周念止的手，起轻轻的咳两声，仍旧笑着看流听：“这只是开始。经过却没人晓得，再后来，就是结局了。姜岐死了，练失踪了，大约是被姜岐关了起来。两千年，不晓得还活没活着。”
　　周念止的瞳孔猛地收缩，弹簧一样崩直了身体。
　　流听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不屑的样子。但是眼睛里，分明有不忍的光芒。
　　“故事的开头，我看着练化成一枚白龙玉佩挂在姜岐腰间随他离去；故事的结局，我看着姜岐一身鲜血倒在湖边，把湖面染红了好大一块。我是白龙湖里的龙，练的侄子，你的弟弟。”
　　流听愣愣的看着他苍老的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哥哥当然不记得。你自小身体不好，常年在山后的那眼泉里呆着，这个故事的开头与结尾哥哥都没有参与过。”
　　流听还是一脸恍惚的神情。两千年的时光，那么沉重。周念止看着他闪烁的眸子，咬了咬牙，面对那个自己怕了二十几年的老人，问道：“……有什么证明，能让我们相信您？”
　　老爷子还是看着流听，都没舍得花一秒钟看他一眼：“只有人类不相信就放在眼前的事实。我们龙，只要看看彼此的眼睛，就能晓得对方是不是说的实话。”
　　周念止沉默了。他觉得在这个小小的有两条龙的休息室里，自己就是多余。
　　流听往后退了一步，拉住了他的袖子。手有点抖，周念止低头看去，指甲因为太用力而外头一圈泛着白，靠里面还是粉红的，好像双色玫瑰的花瓣一样好看。心念一动，周念止把那只手收进自己掌中，用掌心的温度温暖它。
　　老爷子好像皱了皱眉头，但是很快就好像妥协一般的叹口气，走出几步坐了下来，静静的似乎在等什么。
　　流听把另外一只手也伸进周念止掌心，深深的吸一口气：“练，被关在哪里？”
　　老爷子摇头，说，我不晓得经过。一点都不晓得。
　　流听看着他的眼睛，目光里有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然后缓缓的说：“我经历过的也不多。”
　　流听只记得，某一天的清晨，那个叫做姜岐的男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笑意盈盈的对他说，要不要到我家来？那里有一个很漂亮的池子，种着白色的莲花。
　　流听傻傻的看着男人浅笑的眸子，傻傻的点头。
　　这是属于流听的那个故事的开始。
　　但是对于整个故事而言，却已经接近尾声。
　　在姜岐的家里，流听并没有看到过那个据说是自己叔叔的龙，但他晓得他在哪里。姜家是望族，有那么大的宅子。姜岐说，你哪里都可以去，除了最西边的那幢白色的小楼。
　　浅淡的白色，在五彩的大宅子里显得那么单薄，但却是这家主人最常待的地方，也是除了主人以外所有人的禁地。
　　流听有时候会拿尾巴拍打着翠绿的荷叶，望着被烟柳隔绝在视线之外的那幢小楼，猜想着那月华般素净的帷幔里头，会有一位怎样的佳人，能教姜岐每日每日都守在楼下却不敢进去。
　　但是那时候的流听并没有去一窥究竟的念头。他还是一条小小龙，不足半百的年纪，连颌下的须都还未长全。他的全部只是这一泓清浅的水，和水面上在微风中兀自袅娜的白色莲花。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流听开始在意那个越来越清瘦的背影了呢，他自己也记不得了。此刻在早已褪了色的记忆中鲜明着的，是那日男人带着轻愁的笑颜。
　　小龙，把你的角借给我，可好？男人说，眉角淡淡的哀伤。我要拿去救练……练兄。
　　对不住。男人说。
　　流听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黯淡的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但是答应我一个条件可好？
　　你说。姜某一定尽力。
　　流听嘴里发苦，哪里需要尽力呢？我不过，是要你救起你的练兄之后，来见我一见，给我吹一段曲子，用你那枚黑陶的古埙，就像每个新月的夜里，在白色的小楼前，璀璨的星光下你常常做的那样。
　　男人干脆的点了头，用金银错的青铜匕首砍下了流听的左角。撕心裂肺的疼。流听咬着牙，从水雾的眼缝里看去，那男人捡起玉一样的角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那一刀当真是下了死力气的，锋利的刃狠狠剁在角上，角断了，飞溅出一枚碎片，弹出老远老远落进碧绿的荷叶间，惊得觅食的鱼儿四下逃窜。
　　现在这枚碎片就静静地停留在流听胸口，静静地泛着淡白的光。流听紧紧攥住它，被两千年的时光磨去了棱角但依然无法圆润的小东西硌得他掌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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