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把天玉他们带到村里安顿好，重辉就下了山。回到家中，他把这件事情悄悄和母亲说了，杜氏听得心惊肉跳的，后来听到他们顺利脱险，才放了心，念了不知多少声佛。
　　重辉的婚事，也正式的定下来。穷人家虽然不讲究，茶礼也是不能缺的。借着下定的机会，重辉母子见了朱家那姑娘一面，的确和媒人说的一样的好。母亲回来就喜气洋洋地对她赞不绝口，重辉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
　　天玉……在山上呆了快有半个月了吧？也不知道他的身体好了没有。这些天连下了几场霜，冷风开始有些侵人肌骨了——山上可能更厉害些，也不知道他们的衣服够是不够？还是该给他送些过去？重辉厌烦了家中对他婚事的忙忙碌碌，加上实在很想念天玉，便借着这个机会，带上母亲给陈家两人做的棉衣，上山去看他们。
　　一进村口，重辉正碰上一群放学的孩子，再一看那后面的老师，不正是陈朝元吗？“陈叔！”重辉大声喊了一声，快步迎上去。陈朝元一见是他，脸上立添喜色：
　　“重辉。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重辉故意一板脸：“看您说的！我是什么忙人哪？连这点子空也没有啦？这不天气越来越冷，我娘叫我给您和天玉送些寒衣来。您瞧，这都是我娘亲手做的。”说着便把一包衣服递了过去。
　　“哎……你们全家对我们真是……”接过那包厚敦敦的衣服，陈朝元显得十分感动，眼睛里泪光闪闪，“对了重辉，最近玉泉城里的动静……你有没有打听到些什么？”说最后两句话时，他压低了嗓音。
　　“哦……这个……”重辉的心往下一沉——玉泉的事，终究还是闹出来了的。城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倒还不清楚，只是三天前秀水就来了一批官差不像官差、奴才不像奴才的家伙，逮到人就问天玉的下落，这事恐怕有些不妙。他今天上山来，除了送些过冬衣物，更主要的也是为了报这个讯息，好让陈朝元和天玉早做准备。他凑近陈朝元，轻声道：“是有些风吹草动，在这儿说不方便，咱们回你那里谈——咦？天玉呢？”他早向四周张过一圈，却没见到最想见的那人，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事，却还是忍不住问了。
　　“哦。天玉啊。他没什么事，就是今天早起有些头疼，便没来念书，在屋里躺着呢。”陈朝元答道。二人边走边聊，他向重辉絮絮述说了这些天来的情况：山乡村民都很淳朴好客，又因重辉的关系，对他们二人相当照顾。朝元因为是读书人，便去村塾当了先生，事情不忙，也有时间照顾侄儿。他的医术甚是高明，天玉的伤病很快就治好了。只是经过这场大难，这孩子的心灵受了重创，话越来越少，脸上笑容少见，时常一个人呆坐在窗口，按着胸口刺字的那个地方，怔怔地望着天，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陈朝元知道他心里的苦，可是无论怎么想方设法宽解，他也是置若罔闻。谈到这些的时候，陈朝元又唉声叹气起来。
　　陈家的小屋在村西头，矮矮的两间草房，倒还不甚破旧，门是虚掩着的，看来天玉应该是起床了。
　　“玉儿！玉儿！快出来看看，谁来看你了。”陈朝元高声喊着，把重辉扯进屋里。
　　可里面并没有人。
　　“玉儿？”见堂屋里没人，陈朝元又推开了卧室的门。
　　床上帏帐低垂，屋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息，重辉暗暗一笑：天玉这孩子，睡得可真沉呢！看我去把他闹醒！
　　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床边，缓缓揭开了帐子。
　　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没有睡着人。
　　重辉的脸色立刻变了，他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就听到了外间陈朝元的一声惊叫。
　　重辉立刻冲了出去。见陈朝元呆呆地站在窗口一张书桌前，直楞楞地盯着那打开的抽屉，神色惶然，好似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怎么啦？”重辉大声问道。
　　陈朝元哆嗦了一下回过神来，颤声道：“重……重辉……玉儿……玉儿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什么啊？你说呀！”重辉也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着。
　　“他……他说自己不舒服，原来是骗我的……他一个人跑出去了……跑出去了……还……还带着我那把裁纸的刀……”
　　他“刀”字一出口，重辉就觉得如冷水浇头一般，浑身猛一激灵。难道天玉他……他不敢再想下去。立刻拉起陈朝元，转身往门外冲去。

　　两人在村里的每个角落寻找，可问到的人都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出了村子，进入茂密的树林，一路上大声呼喊着天玉的名字。
　　“天玉——天玉——”
　　可即使他们喊哑了嗓子，也听不到从林子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传来哪怕一丝丝微弱的回答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汗水浸透了重辉的全身——一片越来越浓重的阴云在他的心头不断扩大，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陈朝元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自怨自艾：“唉！我怎么会这么大意啊！他这些天一直心事重重的，我该知道会出事的啊……我该知道的啊……”
　　“够了！”重辉猛然断喝一声，倏地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朝元的脸，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吼道：“你早该知道！早该知道！那你还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会子不急着找人，放这些马后炮有个屁用！天玉要是没事还则罢了，他要真出了什么事……我……我……”
　　他面红筋涨，双眼充血的样子把陈朝元唬得打了个突，立刻闭上了嘴，不再喋喋不休了。
　　水声淙淙，一条清澈的小溪在林间流过——这便是从碧水寒潭流出的映碧溪了，溯着这条溪往上游走，就能走到隐雾山最高的穿云峰底。
　　阳光穿过流水，溪底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和细细的白砂都历历可数。
　　碧清的溪水间，有缕缕红丝顺流而下。
　　这是……
　　重辉忽然发足狂奔，顺着溪水一路上去，陈朝元不明其意，愣了一愣，随后也跟着他跑起来。只是重辉跑得太快了，不一会儿就把陈朝元甩了老远。
　　在小溪的上游，他找到了他。
　　天玉静静地躺在溪岸边的草地上，脸朝着蓝天，胸前殷红一片，血还在不停地流着，浸湿了身下枯黄的草地，浸进了清澈的溪水之中。他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把锋利的小刀。
　　难道……我们已经来晚了？
　　重辉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重辉慢慢挪到天玉身边，俯身抱起了他。
　　还好，还好，他的身体是温暖的，他在不停地微微发抖——他还活着，还活着！重辉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手足俱软，直欲坐倒在地。低头看看怀中的小人儿，见他双眼紧闭，呼吸细微几不可辨，一张脸白得犹似透明一般，整个人看上去竟和绢做的偶人无二。他胸口原来刺着的那个“祥”字已经不见了，现在，那里有一个很大很深的伤口，正流着血。
　　这孩子可也真狠得下心来，居然把自己的一块肉这么硬生生的剜下来了！

　　直到掌灯时分，天玉才醒过来。他双眼睁开一线，目光转过身边守候着的两个人，然后，唇边漾起了一轮明亮的笑晕。
　　重辉擦干了泪水，握住了他的手，也回给了他一个笑容。
　　“傻孩子……”陈朝元含泪叹道，“你……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天玉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目光，轻轻地，然而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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