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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7月6日(中)
来开门的不是苏越。
握着门把出现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邋遢青年,毫无心思地将门往外一推,手上还捧着本书,正看得投入。
吴江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无话可说;好一会儿,那青年才觉得奇怪——或者说他终于从一种奇怪的深度投入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打搅了,”吴江抓紧时间咧开嘴,对着门槛里面的青年点了点头,“请问苏越……先生是住在这儿吗?”
对方合起手上的书,完全不见了刚才专注于书本的神情,居高临下的目光略微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会儿。
“请进吧。”
还没来得及讲清自己的来历和目的,就被毫无防备地请进门内——吴江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环视着这套两室一厅的合租屋……房子收拾地很干净,没有任何一件物品散乱在外,哪怕就是小小的纸巾盒也规矩地放在电视柜边的音响上;再加上将自己引进房间的青年很快地从走进厨房又走出来,将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自己眼前——他反而觉得这屋子的主人是有备而来的,好像早就知道今天自己会出现一样。
放下玻璃杯,青年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吴江立刻趁着这段空挡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年轻人——他确实很年轻,凑近了自己看,估计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第一眼的感觉之所以和现在有落差,估计还是归咎于那对过分深邃的眼睛,超乎年龄地稳重。
看来他就是苏越的合租人了。
没想到竟是个这么年轻的孩子。
落座后,两人先客套地聊了几句,虽然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知道自己的来意,吴江还是照规矩把自己的身份、此行的目的简单地说了一遍;然而这个名叫高深的年轻人似乎并不需要什么了解状况的缓冲时间,听完后便直接道:
“苏越出去了。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不知道了。”
“哦……没关系,我来的目的也不全是为了找他。”吴江挠了挠头,很不自然地笑了两声,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这动作在高深似笑非笑的目光下却显得尤其猥琐——在整个人快要被那道犀利的目光拨开之前,吴江正了正身形,言归正传道,“这……有关于6月底发生在沪川西街翔龙浴室里的凶杀案,想必你也已经听说了吧?”
“是的,这件事,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啊?”
“自我介绍的时候,您已经说明过来意了。请不要紧张。”高深环起双肘往沙发中窝了窝,特别强调了某个字某些词。
这小子目中无人的态度让身为长辈的吴江非常不爽,偏偏人家的遣词用句又不那么显山露水,在语技上,自己看来是讨不到半点便宜了——何况他说的也没错,同样的话说了两遍,如果不是紧张,难道还解释说是口吃吗?
“那……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吴江挠了挠头发,拍了下大腿,憋着火给自己搭了个台阶,继续往下走:
“我想知道,在案发前一天的晚上,你和苏越最后遇见田平先生的时候,有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的状况?”
“异常……?”高深懒散地靠在沙发背上,也不急于回答,好一会儿才冷笑道,“如果说异常的话,这个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个异常状况吧?”
“哦,是指洗澡洗到营业结束还不走吗……我们也在现场搜查过,除了找到了凶器,并没发现其他可疑的地方。”
单人沙发上的青年沉思着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勾勒着下嘴唇的轮廓:
“那老板有没有告诉你,田平先生为了要他保守自己当晚在浴室的异常行为的秘密不让他人知道,而塞给他一封红包的事情呢?”
吴江的下眼睑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种事情,当事人当然不会说给警察听了。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塞钱的目的无非是要人消灾,田平要一个浴室老板为他消什么灾,自然得问问清楚。然而——
“啊,等等,我还没说完。”青年伸手阻止了警员发言的趋势,接着道,“重点并不是钱——我和苏越当时都在场,那个红包刘老板也不敢收。只是听说那不是他第一次拖延时间耽误打烊,而且……还是个常客。”
“常客?”
吴江的脑子里一团乱。
对浴室老板及当天去浴室洗澡的客人们的问讯,并不是由他负责,加之之后的正式跟进全部移交给了组内的前辈,他这个“闲人”所能得到的线索,不过是凤毛麟角。如果不是这次自己擅作主张前来苏越家中拜访,对于整桩时间的认识,可能也就止步于“一起发生在浴室的无头(*1)血案”的程度上了。
再往前回想——车祸案时,他还并不了解田平与他老板一家的关系,当时自己只是被临时调岗去医院看守受伤的男孩,心脏移植术完成之后,任务也就随即结束;直到浴室血案发生,作为重案刑侦组成员的自己才被正式卷入进这一家人的不幸中,才知道田平是和老板一家来沪川度假的私人助理。
既然是外地老板的私人助理,他又怎么可能是本地浴室的常客呢?!
还有……那个红包。
就算是延误了别人打烊的时间,也并没有严重到要塞红包来赔罪的地步——明知道还有其他人在场,对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收下一笔莫名其妙的钱,可他却仍然做出了这个令人费解的举动,这不是故意要让人怀疑他在浴室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递出那个红包的举动,到底有什么含义?
“……警官?吴警官?”
沉思中,青年的声音钻入鼓膜,一下子将吴江拉回现实。
“哦……哦!”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礼貌,”青年的语速很快,听不出半点觉得自己不礼貌的意思,“不过……警察先生,你真的是来走访调查的吗?”
吴江一时语噎,走这一趟确实不是工作范围内的任务——权责移交之后,这两桩案件已经和他没多大关系,只是因为好奇以及想再见苏越一面的执着,自己才神使鬼差地走来这里。但无论如何,被一个乳臭味干的小鬼这么直白地戳破自己的意图,总是十二万分地不自在。
“是……是啊。”他扭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这案子已经不归我管了,但……作为一名刑警,我还是想多了解一点。”
“……难怪啊。我就在想,如果真的是来调查情况的警察,你的表现和问题,未免都太随便了。”
吴江听罢尴尬一笑,心说这小鬼还真会蹬鼻子上脸。
“那现在案子是进死胡同了吗?”
——不仅蹬鼻子上脸,甚至还被牵着鼻子走了——
但是吴江,并没有抗拒。
“其实跟你说了也没什么……”他自言自语道,“死者是个外来游客,与沪川的人和事没有半点联系,就算……就算他刻意向老板夫妇隐瞒了自己出生在沪川的事实,但是照时间上来说,他也起码有十年没回来过这里了。这样一来,如果凶手是临时起意的冲动犯罪,那就完全无从查起。”
“为什么?浴室又不是密室,人来人往,难道就没有人注意到可疑的人吗?”
“田平在整间浴室的最后一排,而浴室的排与排之间又有墙壁隔开,只有旁边一条小道可以供客人来回走动。”
吴江双手在茶几上摆成了一个直角代表浴室形状,又用其中的一只手在虚幻的正方形空间内切上三道阻断线,
“案发的时候是下午2点左右,浴室里的人不多,最后一排除了田平更没有人用过。我们已经对当时在场的几个客人做了调查,可是……他们连争执也不曾有过,更别说是动机了。”
窝在沙发内沉思的青年,眯起了眼睛。
“动机?为什么要有动机?”
吴江觉得这问题问得很可笑,于是作出一副教条的样子,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虽然杀人是一瞬间内的行为,但无论是冲动还是蓄意,通常情况下都是有了动机才会起杀意的吧?哎,别说是犯罪,就是吃喝拉撒,也要动机吧。”
杀人为泄愤;吃喝拉撒的动机,当然是为了活下去了——吴江这么想着,第一次发现,原来想要“活下去”的意愿,也算是种动机吗?
那么动机到底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青年肯定了他的说法,继续道:
“你说的是没错——可是,你们只去调查了周围人的动机,那么,当事人呢?”
——什么?
“一个脱得精光、和周遭人完全没有过任何交流的外地男人死在人来人往的浴室——没有人看见凶手,凶器又落在尸体附近……那就是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有‘凶手’存在——既然如此,为什么从你一进门开始,就那么肯定断言他是被‘谋杀’的呢?”
吴江顿时全身紧绷,背脊一阵寒凉。
青年的脸上以牙还牙地流露出了警官在解释“动机”时那副觉得好笑又无奈的表情,继续道:
“对了,虽然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问——但是,你们这么轻易就给案子定了性,估计也没人去仔细检查过那个案发现场吧?凶杀的线索找不着,可不代表那地方就没线索可找啊——你们这些警察一开始就被自己定下的思维模式框死在一个圈子里,难怪到现在连一个案子都破不了。”
吴江对这一系列算不上指责的指责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本来只觉得这小子话术厉害,轻易地就反客为主,牵着警察的鼻子到处走;紧接着却又滔滔不绝的扔出一系列自己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根本就没给对方留反驳的余地——事实上他也无话可说;本来,任何一桩案件从定性、调查、破案,每走一步都需要有证据的支持,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主观意识就开始主导事件的走向,仅仅根据现场所搜得的含糊不清的线索再加上几个关系人真假难辨的证词,就大言不惭地拍案定性……难怪怎么走都是死路。
重重地拍了一下双腿,吴江起身,意外虚心地向对面的青年道了谢,准备去现场再做一次地毯式搜查。
但是,在那之前——
“对了老弟,我说……虽说本来我也不该问的,”吴江走至玄关,心中突然产生不甘心的念头,视线猛然转向桌子上自己滴水未沾的茶杯,“你早就知道今天会有人来,对不对?”
高深一愣,旋即——那张年轻而清秀的脸上,绽出一个极为邪魅的微笑来:
“为什么这么说?”
杯子,热茶。
收拾地格外干净的房间。
但是,眼前的年轻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平角裤的裤缝外露着厚厚的锁边线,显然是穿反了。
在不知买门外站着什么人的情况下,毫无防备意识,边看书边来开门——
他明显不是那种喜欢把生活环境收拾地整整齐齐的人。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有人会来,又怎么会额外花心思去泡茶?
吴江瞄了一眼厨房内即将被牛奶罐空壳填满的垃圾箱。
“我觉得你不像是会有心思去烧开水的人。”
好一会儿,高深笑起来,端详着桌上被茶水沁染成一片浅绿的玻璃杯,小心地举起,移到眼前:“我没心思烧开水,但可能有其他人有这个兴趣;我不喜欢喝茶,并不代表这屋里的另一个人不喜欢;我不知道今天有谁会来,但偏偏就是有别人知道。只不过这人恰好不在家,我就顺手代替他客套了一下而已;所以——别再习惯性地光看表面判断人和事啦,警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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