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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壳
月圆。
八月十五,中秋。
天还没亮,卢府就忙碌起来。喜婆、侍女、乐师、杂役穿梭如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标准的笑容,说着千篇一律的吉祥话。前厅摆开了流水席,从五品以上官员到街坊邻里,来了不下三百人。
卢晚棠寅时便被叫起,沐浴、熏香、更衣、梳妆。每一个步骤都有严格规程,喜婆一边操作一边念叨:“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铜镜里,新娘的妆容越来越完美,也越来越像个面具。
辰时,韦家的迎亲队伍到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从韦府一直排到卢府门口,绵延半条街。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啧啧赞叹:“不愧是节度使家,这排场!”“新娘子有福气啊!”
卢晚棠戴着红盖头,被喜娘搀扶着走出绣楼。经过佛堂时,她脚步顿了顿——母亲在里面诵经,没有出来送她。也好,见了面,怕是都撑不住。
前厅,卢玄亮坐在主位,眼圈发红。女儿跪下行礼时,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句:“往后……好好的。”
盖头下,卢晚棠轻轻应了声:“是。”
她被人搀扶着上花轿。轿帘放下那一刻,她掀开盖头一角,最后看了一眼卢府——这座困了她十七年的华丽牢笼。然后,她放下了帘子。
花轿起行。
唢呐吹着欢快的《百鸟朝凤》,轿夫迈着整齐的步伐,轿身有节奏地摇晃。卢晚棠坐在轿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嫁衣上那对没有点睛的鸳鸯随着晃动微微起伏,像在无声挣扎。
她取出那个小瓷瓶,倒出朱红色药丸,握在掌心。
药丸很轻,却重若千钧。
轿外传来孩童的歌声:“新娘子,坐花轿,哭一声,笑一声,不知是悲还是笑……”
她闭上眼。
花轿在韦府门前停下时,已是巳时。
韦季伦一身大红喜服,箭步上前,按习俗朝轿门虚射三箭驱邪,然后踢轿门。喜娘掀开轿帘,搀出新娘子。围观人群爆发出欢呼,花瓣、彩纸如雨落下。
卢晚棠盖着红盖头,看不见路,只能由人引导。她感觉韦季伦握住了她的手——很用力,像铁钳,不容挣脱。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每一次弯腰,她都感觉怀中那粒药丸硌着胸口,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里红烛高烧,铺天盖地的红色几乎要灼伤眼睛。卢晚棠坐在床沿,盖头尚未掀开,喜娘和侍女们还在说着吉利话,往床上撒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请新郎揭盖头——”
韦季伦拿起玉如意,缓缓挑开红绸。
盖头滑落的那一刻,满屋寂静。
烛光下,新娘美得令人窒息。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她看着他,却没有焦距,仿佛看的是一团空气。
喜娘们讪讪笑着打圆场,递上交杯酒。
卢晚棠接过酒杯,指尖冰凉。杯中酒液琥珀色,映着烛光,也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她抬眼看向韦季伦,他眼中有关切,有得意,有占有欲,唯独没有她想要的——理解。
也罢,这世上本就无人理解她。
她举杯,与他的手臂交缠。酒到唇边时,她忽然轻声说:
“韦校尉,这杯酒之后,卢晚棠就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韦卢氏’。”
韦季伦脸色微变。
但她已仰头饮尽。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痛,一直痛到心里。她放下酒杯,从怀中取出那粒朱红色药丸,在韦季伦惊愕的目光中,缓缓放入口中。
“你吃了什么?!”韦季伦猛地抓住她的手。
卢晚棠看着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美,美得凄艳,像开到极盛即将凋零的海棠:
“放心,不是毒药。
只是……让我睡一觉的药。
醒来后,我就把‘卢晚棠’彻底忘了。
从此以后,你要的妻子,就有了。”
药效发作得很快。她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褪色,最后化为一片漆黑。失去意识前,她听见韦季伦的怒吼、侍女的尖叫,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慈恩寺的晚钟声。
当——当——当——
一声,一声,像在为谁送行。
岭南道上的信。
同一轮明月下,崔云深正在南下途中。
他被两个差役押解,脚上戴着沉重的铁镣,每走一步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八月的官道尘土飞扬,烈日烤得地面发烫,他的草鞋早已磨破,脚底血泡破裂,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快点!”差役推搡他,“天黑前要赶到蓝田驿!”
崔云深咬牙前行。汗水浸透粗布囚衣,与血污混在一起,结成硬痂。他抬头看天,太阳正当中天——此刻,长安城里,她应该正在拜堂吧?
想象那个画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傍晚抵达蓝田驿时,他几乎虚脱。差役将他锁在马厩旁,自己去喝酒吃肉。他蜷缩在稻草堆里,看着驿站院中的月亮——很圆,很亮,亮得残忍。
“崔云深?”一个驿卒忽然走过来,压低声音,“有你的信,加急。”
信?这时候谁会给他写信?
驿卒塞给他一个油布包裹,迅速离开。崔云深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漆印上果然有一朵海棠。
还有一张字条,是丹霞的笔迹:
“小娘子命奴婢务必送达。
她说:看完就烧,勿留痕迹。
——丹霞泣血”
崔云深撕开信封。
信纸很厚,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不是诗,是絮语,是卢晚棠最后想说的话:
“云深如晤:
此刻应是中秋夜,月正圆时。你在何处?可还安好?
我坐在花轿中写这些字,轿外锣鼓喧天,轿内寂如坟墓。嫁衣很重,头面很沉,压得我抬不起头。
忽然想起很多事:想起曲江初逢,你折扇坠地的狼狈;想起崇仁坊夜雨,你说‘跟我走’时的决绝;想起慈恩寺那日,你背着我奔跑时的心跳……这些片刻,像暗夜里的萤火,支撑我走到今天。
可萤火终究会灭。
今日之后,我是韦卢氏,你是岭南囚。长安到桂州,三千里路,此生再无相见之期。
这封信,是我最后的任性。写完它,我就把‘卢晚棠’彻底埋葬。往后活着的,只是一具空壳,一个名字,一个符号。她会相夫教子,会操持家务,会在洛阳的深宅里慢慢老去,直到朱砂痣褪成褐色,直到所有人忘记她曾经是谁。
而你,答应我,好好活着。
岭南多瘴,但山水有灵。你若看见奇花异草,若听见猿啼鹤唳,就当是我在陪你。
不必回信,不必惦念。
若真有来世——
愿我们生在最寻常的农家,你是耕田的汉子,我是织布的村姑。春天一起插秧,夏天一起纳凉,秋天一起收稻,冬天一起围炉。没有诗书,没有礼法,没有家族重任,只有粗茶淡饭,和一生相守的平凡。
那样,该多好。
珍重。
勿念。
——晚棠绝笔”
信纸被泪水浸透,字迹有些模糊。崔云深一遍遍读着,每读一遍,心就碎一次。到最后,他抱着信纸蜷缩在稻草堆里,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压抑的呜咽。
马厩里的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差役醉醺醺回来时,看见他眼睛红肿,嗤笑:“哟,还哭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崔云深没理会,只是小心折好信纸,贴身收藏。然后他伸手入怀,摸到那枚莲蓬玉佩和青丝绣帕,紧紧握住。
“差爷,”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此去岭南,路过江南么?”
“绕点路能过,怎么?”
“能否……绕道江南?”崔云深从怀中掏出张巡给的那袋银子,取出最大的一锭,“这点心意,请差爷行个方便。”
差役掂了掂银子,咧嘴笑了:“成,看在你识相的份上。”
江南。她信里说“若遇江南春信早,替我多看一枝娇”。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但至少,能替她去江南看看海棠——虽然江南的海棠,终究不是崇仁坊那一株。
窗外,月已中天。
长安城里,那场盛大的婚宴该进入高潮了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所有人都祝福着那对新人,没人知道新娘服了药正在昏睡,没人知道新郎眼中的阴翳,更没人知道三千里外,一个流放犯正对着同一轮月亮,哭得肝肠寸断。
月光公平地照着每个人。
照着欢喜的,照着悲伤的,照着活着的,照着将死的。
无情,又慈悲。
卢晚棠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
她躺在韦府新房的雕花大床上,帐幔低垂,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头疼欲裂,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醒了?”韦季伦坐在床边,眼神复杂。
她缓缓转头看他,看了很久,才轻声说:“夫君。”
两个字,平静无波。
韦季伦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顺从。他伸手想摸她的脸,她却微微偏头避开:“妾身……想洗漱。”
他收回手,起身:“来人,伺候少夫人。”
侍女们鱼贯而入,为她更衣、梳洗、上妆。铜镜里,那个美得毫无瑕疵的女子朝她微笑——完美的新妇,完美的韦卢氏。
她看着镜中人,轻声问:
“你是谁?”
镜中人只是微笑,不答。
从此,卢晚棠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韦卢氏。
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此刻这具美丽躯壳的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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