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诗歌的暗语
夜深了。
米哈伊尔在417室的桌上摊开第七本谢尼埃的诗集,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缓慢移动,对照着密码电文上的字母-数字组合。房间里的其他灯都关了,只有那盏绿罩台灯在桌面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将他与周围的黑暗隔开。
窗外,柏林在冬夜中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远处偶尔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汽车引擎的轰鸣,然后一切重归寂静。战争时期的城市即使在夜晚也无法完全放松,像一只闭着一只眼睛睡觉的动物。
米哈伊尔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十七分。他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十六个小时,眼睛干涩,肩膀僵硬,太阳穴隐隐作痛。但他不能停。西格蒙德说这份工作有优先级,布伦纳专员也在竞争。这意味着他必须在对手之前破译这些电文。
他拿起西格蒙德下午送来的新电文,对照着自己构建的对应表。经过几个小时的工作,他已经确定了密码系统的基本规则:每个字母-数字组合指向谢尼埃某首诗中特定行的首字母,但不同的电文使用了不同的诗作为密钥。这意味着他不能简单地套用同一个对应表,必须为每条电文找到对应的诗。
这是一项枯燥而费神的工作,像在干草堆里寻找特定形状的针。
米哈伊尔揉揉眼睛,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发现咖啡已经冷透了。他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不是白天那种规律的敲法,而是更轻、更犹豫的声音。
米哈伊尔放下杯子。“请进。”
门开了。西格蒙德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他脱掉了制服外套,只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色马甲,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我猜您还在工作。”他说,走进房间,把托盘放在桌子的空角落。托盘上是一壶冒着热气的咖啡,一个干净的杯子,还有一小碟饼干。“厨房还有些剩余。”
米哈伊尔看着那些食物。饼干是真正的黄油饼干,不是战时常见的代用品。咖啡的香气浓郁,显然是优质咖啡豆现磨的。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西格蒙德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书籍和文件。“有进展吗?”
“有一些。”米哈伊尔指着自己正在处理的那份电文,“这条用了谢尼埃1794年的诗《理性颂》作为密钥。我解出了前半部分:‘联系人暴露,转移至备用地点’。”
西格蒙德的眉头微微皱起。“具体地点?”
“后半部分还没解开,可能需要另一首诗。”米哈伊尔揉了揉太阳穴,“问题在于,谢尼埃写了太多诗。如果没有更具体的线索,我们需要一首首试,这需要时间。”
西格蒙德沉默了片刻,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在米哈伊尔对面坐下。这个动作很自然,但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近到米哈伊尔能清楚地看到他衬衫领口解开的第一颗纽扣,看到他下颌上淡淡的胡茬阴影。
“给我看看。”西格蒙德说,伸出手。
米哈伊尔把电文和对应的笔记推过去。西格蒙德俯身研究,台灯的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让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米哈伊尔注意到他眼下的淡青色阴影——他也很久没睡了。
“这个标记。”西格蒙德指着电文角落一个几乎看不清的符号,“您注意到了吗?”
米哈伊尔凑近看。那是一个手写的符号,很小,像是希腊字母“π”,但又不完全一样。
“我以为那是污迹。”
“可能不是。”西格蒙德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放大镜,对着符号仔细观察,“这是手工绘制的,很精细。可能是某种签名,或者确认标记。”
他把放大镜递给米哈伊尔。米哈伊尔接过时,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西格蒙德的手指温暖而干燥,米哈伊尔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冰凉。
“看看这个。”西格蒙德从自己带来的文件夹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三个月前截获的来自同一网络的电文,当时我们无法破译。看右下角。”
米哈伊尔用放大镜看去。同样的符号,几乎一模一样。
“所以这是发报者的个人标记。”他说。
“或者这个网络的标记。”西格蒙德靠回椅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个符号的来源,也许能更快确定使用哪首诗作为密钥。”
米哈伊尔思考着。希腊字母π,数学中的圆周率常数,无限不循环小数。在文化中,π有时象征永恒、无限、循环。谢尼埃的诗中有提到π吗?不太可能,那是数学概念。
但也许不是π。也许是别的什么。
“能给我纸和笔吗?”米哈伊尔问。
西格蒙德从桌上拿起一支钢笔和一张空白纸递给他。米哈伊尔开始画那个符号,尝试不同的变体:π,ω,甚至可能是某种象形符号的简化。
“也许不是字母。”西格蒙德突然说,“也许是一个象形符号。比如……鸟的翅膀?或者月牙?”
米哈伊尔看着他画的符号,然后翻到谢尼埃诗集的某一页。那里有一首诗的插图,描绘了一只夜莺停在月桂树枝上。
夜莺。
“在希腊神话中,夜莺与什么有关?”他问。
西格蒙德思考了片刻。“菲洛墨拉。她变成夜莺。但那是罗马神话,不是希腊……等等,谢尼埃写过关于夜莺的诗吗?”
米哈伊尔快速翻阅诗集目录。找到了:《夜莺》,1795年。
他翻到那首诗,开始阅读。诗中的夜莺被描述为“黑夜的歌手”,“为失去的自由哀鸣”。典型的革命时期意象,把夜莺比作被压迫者的声音。
“试试这首诗。”米哈伊尔说,把诗集推向西格蒙德,“作为后半部分电文的密钥。”
两人开始一起工作。西格蒙德对照电文,米哈伊尔阅读诗歌,构建对应表。这个过程需要高度的专注和协调,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下数字或字母。房间里只有翻书声、书写声和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凌晨两点半,他们解出了后半部分电文:“备用地点:圣米歇尔街12号,暗号:夜莺的黎明。”
西格蒙德放下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圣米歇尔街。巴黎拉丁区。”
“这是一个地址?”米哈伊尔问。
“曾经是。”西格蒙德的表情变得复杂,“1940年6月,我们在巴黎推进时,那里发生过激烈的抵抗战斗。整条街的大部分建筑被毁,包括12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房间。米哈伊尔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在台灯光晕的边缘,几乎要融入黑暗。
“所以这是一个陷阱。”米哈伊尔说,“或者是一个已经失效的联络点。”
“或者是一种测试。”西格蒙德转过身,脸上是米哈伊尔从未见过的疲惫神情,“测试我们是否真的破译了密码,是否会派人去那个地点。如果我们去了,就会暴露我们知道密码的事实。”
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双手揉了揉脸。
“情报工作就是这样。百分之九十的信息是噪音,百分之九是误导,只有百分之一是真相。而你需要从这百分之一中再筛选出有用的部分。”
米哈伊尔看着他。在这个深夜的时刻,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里,西格蒙德卸下了一部分伪装。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情报官,而是一个疲惫的、对这一切感到厌倦的男人。
“您经常这样工作到深夜吗?”米哈伊尔问,问题脱口而出。
西格蒙德抬起头,灰色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自从战争开始,睡眠就成了奢侈品。尤其是现在……”
他没有说完,但米哈伊尔知道他在想什么:尤其是现在,他的家族被清洗,他在组织内的地位岌岌可危,布伦纳那样的对手在等待他犯错。
“那个符号,”米哈伊尔改变话题,指向电文角落的标记,“如果它真的代表夜莺,那么发报者可能在用这个网络的名字作为签名。‘夜莺网络’。”
西格蒙德点点头。“很有可能。抵抗组织喜欢用诗意的代号。比冷冰冰的数字代号更有……人情味。”
他顿了顿,看着米哈伊尔。
“您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这场战争最终会变成一场命名的战争。我们给他们编号:囚犯327,行动代号‘闪电’,目标‘阿尔法’。他们给自己取名字:夜莺,黎明,自由之鹰。哪一边更人性?哪一边更真实?”
这个问题太危险,太接近不该触碰的领域。米哈伊尔谨慎地保持沉默。
西格蒙德笑了笑,那笑容短暂而苦涩。“抱歉。我累了,开始说蠢话。”
“不是蠢话。”米哈伊尔说,声音比预想的更轻,“只是……真实的话。”
他们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台灯的光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温暖的桥梁,桥这边是堆积如山的书籍和文件,桥那边是未言明的理解和刚刚建立的脆弱信任。
西格蒙德先移开了视线。他站起身,走到托盘旁,倒了两杯咖啡,递一杯给米哈伊尔。
“喝点热的。然后我建议您休息。剩下的电文明天再处理。”
米哈伊尔接过咖啡,手指再次与西格蒙德的手指相触。这一次,触碰停留得稍久一些,足够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您呢?”他问。
“我还有些报告要处理。”西格蒙德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也许在办公室沙发上睡几个小时。这里的沙发比我家里的床还舒服——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在半夜敲门把我叫醒。”
这话听起来像玩笑,但语气里没有笑意。米哈伊尔想问他家里的情况,想问他的家人,想问他在这一切之外的生活。但他想起了那个约定:有限度的坦诚。这是私人领域,超过了界限。
所以他只是点点头,喝着自己的咖啡。
两人沉默地坐着,喝着咖啡,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夜的声音。这一刻有种奇怪的宁静,像暴风雨眼中的平静,像战争中的短暂休战。
“您明天还需要继续破译吗?”米哈伊尔最终问。
“是的。”西格蒙德说,“但不仅是为了对抗布伦纳。这些电文……我认为它们包含了一些重要的信息。关于抵抗网络如何在占领区运作,如何与外部联系。如果我们能完全破解这个网络,也许能救一些人的命。”
他顿了顿,放下空杯子。
“或者至少,能理解他们。理解为什么即使在最绝望的情况下,人们仍然选择抵抗,选择希望,选择给彼此发送‘黎明前传递’这样的信息。”
米哈伊尔看着他。台灯的光从下方照亮他的脸,让他的轮廓更加分明,也让那些疲惫的线条更加清晰。
“您相信黎明会来吗,少校先生?”这个问题再次脱口而出,没有经过思考。
西格蒙德沉默了很久。窗外,远处传来教堂钟声——凌晨三点。
“我相信黑夜会结束。”他最终说,声音很轻,“但黎明是否真的到来,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黎明。对一些人来说,黎明是胜利。对另一些人来说,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黑暗。”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衬衫。
“休息吧,罗佐夫斯基博士。埃伯哈特早上八点会来接您。您可以在隔壁的休息室睡觉,那里有床。”
他走向门口,但在离开前停下。
“还有,谢谢您今晚的工作。不只是因为破译了电文。”
然后他离开了,门轻轻关上。
米哈伊尔独自坐在房间里,手里还握着那个空咖啡杯。杯壁还残留着西格蒙德的温度,或者只是他自己的想象。
他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关上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的模糊轮廓。
他走到隔壁的休息室——一个小房间,确实有张窄床,铺着干净的床单和毯子。他脱下外套和鞋子,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在黑暗中,他的思绪清晰得不合时宜。他想起了今晚的每一刻:西格蒙德端着托盘走进来的样子,两人一起破译密码时的专注,那些关于黎明和黑夜的对话,那些不经意的触碰。
他也想起了莫斯科的指令:评估或清除。
评估西格蒙德的价值,评估他是否可被策反。如果不可,准备清除。
但如何评估一个在深夜与你分享咖啡、谈论黎明的人?如何评估一个疲惫的、厌倦战争的、在诗中寻找密码答案的人?如何评估一个刚刚对你说“谢谢您今晚的工作。不只是因为破译了电文”的人?
米哈伊尔闭上眼睛。在他的脑海里,电文中的文字重新排列,组成了新的句子,不是用谢尼埃的诗歌作为密钥,而是用他自己的情感和困惑作为密钥。
他解出的不是抵抗网络的联络点,而是自己的矛盾:他应该完成任务,还是应该保护这个他正在评估的目标?他应该忠于莫斯科,还是忠于……别的什么?
在意识的边缘,在睡眠即将来临的模糊地带,一个念头浮现,清晰得让他心惊:
也许最危险的密码不是那些写在电文上的,而是写在人心上的。而他已经开始,在无意中,破译西格蒙德·冯·施特恩的密码。
也在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密码。
窗外,夜色深沉。柏林在黑暗中呼吸,等待黎明,或者等待更深的黑夜。
而在保安总局大楼四楼的这个房间里,一个苏联间谍躺在德国情报机构提供的床上,思考着关于忠诚、任务和黎明的复杂问题。
在他的口袋里,那枚琥珀袖扣贴着他的胸口,像一颗微小的、永恒的心脏,在黑暗中静静地跳动。
插入书签
怎么办,越写越上头~这种风格我好喜欢啊啊啊~
感觉写着写着我又要嗑cp嗑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