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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酒
第十三章皇帝赐下的毒酒
边境战报是深夜到的。
八百里加急,马跑死了三匹,送信的军士滚下马背时,嘴唇都干裂出血。战报只有八个字:“北境三城失守,敌至燕山。”
早朝时,皇帝当场吐了血。
不是装的。一口暗红的血喷在龙袍前襟上,吓得满朝文武跪了一地。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脸色发白,只说“急火攻心”,开了安神药,但谁都知道——皇上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退朝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单独留下,呈上一份密报。
“在失守的三城中,”陆炳的声音压得极低,“都发现了与金陵往来的密信。”
皇帝靠在龙榻上,脸色灰败:“谁的?”
“信是密语写的,还在破译。但送信的人……是赵家的人。”
皇帝闭上眼睛,良久,才睁开:“传郁风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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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太监来传旨时,郁风荷还没睡。
他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北境地图,手里拿着朱笔,正在标记失守的城池位置。听到“皇上口谕,郁大人即刻入宫”,他笔尖一顿,红墨滴在“燕山”两个字上,晕开一团,像血。
“臣遵旨。”他起身,换了官服。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听雨轩的方向。窗户黑着,宋清明应该睡了。
希望今夜,他能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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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气氛,比想象中还压抑。
地龙烧得太热,热得人喘不过气。皇帝穿着明黄色寝衣,披着外袍,坐在龙榻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两个白玉酒杯。
烛火昏暗,把皇帝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他手里捻着佛珠,捻得飞快,珠子碰撞发出急促的“咔嗒”声。
“臣郁风荷,参见皇上。”郁风荷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有些虚,“赐座。”
太监搬来绣墩。郁风荷坐下,目光扫过那两个酒杯。
酒杯是上好的和田白玉,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杯底刻着“御赐”二字,字很小,但清晰。
“边境的事,听说了?”皇帝问。
“听说了。”
“陆炳的密报,也看了?”
“看了。”
皇帝停下捻佛珠的手,看着郁风荷:“郁卿,你怎么看?”
郁风荷垂下眼睛:“臣不敢妄议。”
“朕让你说。”
“若是真的,”郁风荷缓缓道,“通敌叛国,罪当凌迟。”
“若是假的呢?”
“那便是有人陷害,当彻查。”
皇帝笑了,笑声干涩:“彻查?查谁?赵家?还是……”他顿了顿,“你们郁家?”
郁风荷的心沉了下去。
“密信里提到一个人,”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在小几上,“‘金陵郁氏,可为内应’。郁卿,你觉得这‘郁氏’,指的是谁?”
纸上只有一行字,确实是密语,但已经破译出来了。
郁风荷盯着那行字,手在袖中握紧。
“臣不知。”
“你不知道,”皇帝端起其中一个酒杯,“但你弟弟可能知道。”
郁风荷猛地抬头。
“有人密报,”皇帝慢慢说,“你那弟弟,是北境细作。十年前落水是假,潜伏是真。如今北境开战,他里应外合,要断我大燕江山。”
“不可能。”郁风荷的声音绷紧了,“皇上,荷风他……”
“你怎么知道他是荷风?”皇帝打断他,“就因为他长得像?因为他记得小时候的事?还是因为……”他冷笑,“你希望他是?”
郁风荷跪下了:“皇上明鉴,臣弟绝非细作。”
“朕也想信你。”皇帝叹了口气,“但国事为重,不敢冒险。”
他指着那两个酒杯:“这两杯酒,一杯是鸠毒,一杯是安神酒。你选一杯给令弟,另一杯你自己喝。”
郁风荷浑身冰凉。
“若他无辜,你二人皆安;若他有罪,你大义灭亲,朕保你郁家满门。”皇帝看着他,“郁卿,选吧。”
烛火跳了一下,在酒杯里投下诡异的光影。酒液呈琥珀色,很清澈,但细看,有极淡的荧光——是毒?
还是只是烛光的反射?
郁风荷盯着那两个杯子,脑子飞快地转。
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试探?还是真的怀疑?
如果是试探,选哪杯都是错。如果选毒酒给宋清明,是心狠;如果选安神酒,是偏私。
如果是真的怀疑……
他想起宋清明病中说胡话的样子,想起他画的那座桥,想起他吃糖渍梅子时满足的表情,想起他问“为什么帮我”时红了的眼眶。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细作?
“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遵旨。”
他伸出手,手指悬在两个杯子上方,微微颤抖。
选哪杯?
左边?右边?
他不知道哪杯是毒,哪杯是安神。可能两杯都是毒,也可能两杯都是安神。可能皇帝只是要看他怎么选——
选弟弟,还是选自己?
选私情,还是选大义?
他闭上眼睛。
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荷风十岁时,拉着他的袖子说“哥哥给我编蚱蜢”;宋清明在书房里,和他争论水利方案;病中抓着他的手不放;栖霞寺的签文“桥断复连,荷枯再荣”……
最后定格在昨晚,宋清明转着佛珠说:
“若是为天下大义,我不恨;若是为你一己私欲,我会恨你一辈子。”
天下大义。
一己私欲。
他该选什么?
手指落下。
他选了左边那杯。
“这杯给臣弟。”他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
“好。”皇帝点头,“那右边这杯,是你的。”
郁风荷端起右边那杯,一饮而尽。
酒很辣,烧喉咙。但喝下去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剧痛,没有麻痹,就是普通的酒?
他看向皇帝。
皇帝也在看他,眼神复杂。
“去吧。”皇帝摆摆手,“朕累了。”
郁风荷端起左边那杯,小心地捧在手里,退出了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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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外,夜色深沉。
郁风荷捧着那杯酒,一步步走下汉白玉台阶。手很稳,但手心全是冷汗。
如果这杯真是毒酒……
如果宋清明喝下去……
他不敢想。
走到宫门口时,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拦在他面前。
是周明轩。
“酒给我看看。”周明轩的声音压得很低。
郁风荷愣了一下,还是把酒杯递过去。
周明轩接过,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点粉末洒在酒液里——粉末瞬间变黑。
“是鸠毒。”周明轩的声音发紧,“两杯都是。”
郁风荷浑身血液都凉了。
“皇上根本不想你们活。”周明轩把酒杯塞回他手里,“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不回去,也是抗旨死。横竖都是死。”
“那怎么办?”郁风荷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得像不是自己的。
周明轩看着他,眼神里有挣扎,有犹豫,最后变成决绝。
他从怀中掏出另一个瓷瓶,很小,青瓷的,瓶塞用蜂蜡密封,蜡上压着一个“周”字私印。
“这是解药。”他说,“但只剩一份剂量,只够救一人。”
郁风荷想都没想:“救他。”
周明轩盯着他:“你想清楚,你死了,他就算活下来也会被继续追杀。赵家不会放过他,皇上也不会留他。”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周明轩沉默了很久。
宫墙上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有。”最终他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扳倒赵家。”周明轩的声音冷得像冰,“彻底扳倒,一个不留。”
郁风荷看着他:“你恨赵家?”
“我爹,”周明轩说,“十年前死在北境。不是战死,是被自己人害死的——赵德昌克扣军粮,我爹饿着肚子守城,城破了,他死在乱军里。”
他顿了顿:“我查了十年,证据都齐了,只缺一个机会。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郁风荷明白了。
这不是帮忙,是交易。
用他的命,换一个扳倒赵家的机会。
“好。”他说,“我答应你。”
周明轩点头,把解药瓷瓶塞进他手里:“把毒酒换成迷药,让他‘暴毙’。我会安排人替换尸体,连夜送他出城。等赵家倒了,你再接他回来。”
“迷药哪里来?”
“我有。”周明轩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溶进酒里,半个时辰后发作,像猝死。太医院查不出来。”
郁风荷接过纸包,握在手里,纸包很轻,但重得像山。
“为什么要帮我们?”他问。
周明轩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苦:“因为我爹临死前说,这世上最可悲的,不是敌人有多强,而是自己人互相残杀。”
他拍了拍郁风荷的肩膀:“快走吧。天亮前,必须办好。”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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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风荷回到郁府时,已经过了丑时。
府里一片寂静,连巡夜的家丁都睡了。他直接去了听雨轩。
推开门,宋清明果然睡了。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脸上,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做梦。
郁风荷站在床边,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出周明轩给的纸包,把里面的粉末倒进那杯毒酒里。粉末很快溶解,酒液还是琥珀色,看不出异样。
他把酒杯放在床头小几上,轻轻推醒宋清明。
“醒醒。”
宋清明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他,愣了一下:“大人?这么晚……”
“皇上赐酒。”郁风荷端起酒杯,“要你现在喝。”
宋清明坐起来,看着那杯酒,又看看郁风荷的脸色:“出什么事了?”
“边境战事不利,皇上心情不好。”郁风荷的声音很平静,“这杯酒,是恩典。”
宋清明接过酒杯。酒香扑鼻,但他闻出了一丝……苦味?
“一定要喝?”
“一定要喝。”
宋清明看着郁风荷。烛光下,郁风荷的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重得吓人,但眼神很坚定,坚定得……有些可怕。
他想起今晚做的梦,梦见郁风荷从桥上掉下去。
心里突然不安。
“大人,”他轻声问,“这酒……有问题吗?”
郁风荷看着他,良久,才说:“喝下去,睡一觉。明天,什么都好了。”
这话说得含糊。宋清明更不安了。
但他知道,郁风荷不会害他。
至少现在不会。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很辣,比平时喝的都辣。咽下去后,喉咙发苦,胃里像烧起来。
“躺下吧。”郁风荷扶他躺好,给他盖好被子。
“大人……”宋清明抓住他的手,“你别走。”
“我不走。”郁风荷在床边坐下,“你睡。”
药效很快上来了。宋清明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模糊。他紧紧抓着郁风荷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大人……”他喃喃,“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别难过……”
“你不会死。”郁风荷的声音有些哑,“睡吧。”
宋清明还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所有意识。
最后看到的,是郁风荷的眼睛。
很深,很暗。
像藏着很多话。
但一句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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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风荷坐在床边,看着宋清明慢慢闭上眼睛,呼吸变得平稳。
他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但很微弱。
他该走了。周明轩安排的人应该快到了,要趁着夜色把“尸体”运出去。
但他动不了。
像被钉在椅子上,眼睛离不开床上的人。
月光移动,照在宋清明脸上。那张脸很平静,像真的只是睡着了。
郁风荷忽然想起很多事:第一次在江边见到他,湿漉漉的,抱着那块船板;宴会上紧张得手心出汗;书房里和他争论水利;病中抓着他的手不放;栖霞寺转着佛珠说“我会恨你一辈子”……
恨。
如果宋清明知道,这杯“毒酒”是他亲手喂下去的。
会恨他吗?
应该会吧。
但他宁愿宋清明恨他,也要他活着。
活着,才有以后。
才有……可能。
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三长两短,是周明轩约定的暗号。
郁风荷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他最后看了宋清明一眼,弯腰,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轻,像羽毛拂过。
然后他转身,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一人手里提着个麻袋,另一人手里拿着工具。
“大人,”其中一个低声说,“周御史让小的们来办事。”
郁风荷点头,让开身子。
两人迅速进屋,开始布置。他们从麻袋里拖出一具尸体——已经僵了,脸被划花,看不清样子,但身材和宋清明很像。
“这是死囚,”另一个解释,“刚处决的,还新鲜。”
他们把尸体放在床上,给宋清明换上平民的衣服,裹进被单里。
“从后门走,”郁风荷说,“马车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送到扬州,”郁风荷递过一个地址,“那里有人接应。”
“是。”
两人扛起被单裹着的人,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郁风荷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看着床上那具假尸体。
接下来,他要演一场戏。
一场“弟弟暴毙,兄长悲痛”的戏。
他该哭,该喊,该惊动全府,该上报朝廷。
但他现在,只想坐在这里,静静待一会儿。
就一会儿。
天快亮了。
戏,该开场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青瓷小罐——装糖渍梅子的那个,已经空了。
他摩挲着罐底的“荷留”二字,良久,把它小心地收进怀里。
然后他转身,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用尽全身力气喊:
“来人啊——二公子不好了——!”
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把刀,划破了所有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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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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