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重创
天空泛着一层柔和的蓝灰色。
微弱天光下,朔夜躺在东対屋的廊缘,穿着单薄的淡青色小袖,襟口松垮地敞开,露出苍白的锁骨。
长发蜿蜒散落在深色的桧木地板上。
她闭着眼,手里握着一柄蝙蝠扇,却并不扇动,只是任由温暖的夜风拂过脸颊。
今年的夏日来得格外酷烈,连夜间也蒸腾着未散的暑气。
府邸深处的庭园,遣水早已干涸大半,露出河底被晒得发白的卵石。
唯有那几株高大的楠木,仍勉强撑起撑起团团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在近乎满月的光晕下,投出浓墨般的影子。
侍女椿悄无声息地跪坐在内侧,正在整理一叠新送来的文卷。都是些京中贵族的赠礼清单与问安帖,琐碎而无聊。
室内只点了一盏矮灯,昏黄的光将纸门映得忽明忽暗。
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
然而——
就在某个无法计量的瞬间,朔夜握着扇子的手指骤然收紧。
“咔嚓。”
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梅红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锥般的寒意,毫无预兆地贯穿了她的脊骨。
“兄长……”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在平安京府邸数里之外,靠近贺茂川的荒废山林附近。
一个穿着简朴僧衣、耳垂挂着日轮花札耳饰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持日轮刀平静地看着无惨。
血肉分离的闷响。
无惨用断掉的大臂堪堪扶住即将滚落的脑袋。
“不可……能……”
他踉跄后退,梅红的眼瞳第一次浮现出名为「惊骇」的情绪。
自上方袭来的垂直斩击,如同落下的太阳。
逃!
必须逃!
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是「死亡」本身。
这个男人,这个怪物!
剧痛与前所未有的死亡恐惧让无惨几乎疯狂。
残存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化作无数血肉碎块,朝着四面八方激射逃窜!
每一块碎片都承载着他部分的意识和求生欲,如同受惊的鼠群,只求一线生机。
大部分肉块在飞散的途中便被缘一挥出水平扩散的炎浪扫过,化为灰烬。
但仍有极少数最微小的三百多块碎片,借着爆炸的冲击和夜幕的掩护,没入了贺茂川浑浊的河水,钻入了下游茂密的芦苇丛和腐烂树干,或是躲进了神社地基的裂缝。
缘一静静看着漫天飘散的黑灰与坠落的残渣,缓缓收刀入鞘。
“鬼舞辻无惨!为什么你这损人利己的混蛋就是不肯去死呢?!”
“等等,我没死……”
“我为什么没死?”
见此突发情况,随行在无惨身边的珠世呆愣坐在原地,惊慌失措。
* * *
“呃啊——!”
朔夜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整个人从廊缘上滚落,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剧烈地颤抖。
不,不是她的痛,是透过血脉直接冲击在她灵魂上的,属于无惨的剧痛与恐惧。
“朔夜大人!”
椿膝行上前,声音发颤,伸出手却不敢触碰。
哥哥……受伤了?不,不止是受伤……是濒临消亡的危机!
更可怕的是,那种与兄长之间一直存在的精神链接,正在变得极其微弱、紊乱。
朔夜猛地抬起头,眼中的痛苦被一种决绝的冰冷取代。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微微弯腰。
用冰凉的双手轻轻捧住了椿的脸颊,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
“小椿酱~我要离开了。”
朔夜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这辈子,大概都无法再见到我了。”
椿的瞳孔骤缩,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中朔夜平静的脸,她下意识地想抓住朔夜的衣袖:
“大人!为何?发生何——”
“不要这样,”朔夜动作轻柔的擦去椿滚烫的泪,“别又露出那种狼狈的表情……”
被自己的丈夫打得遍体鳞伤,眼泪吧嗒吧嗒掉的狼狈模样。
“您……您不要我了吗?”椿的声音破碎不堪。
“不是不要。”
朔夜歪了歪头,梅红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深不见底,瞳孔早已收缩成一道竖线。
“我会一直把小椿记在心里的。”
她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椿的耳畔低语,气息欣慰,“乖孩子,你一向是最听话的。”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椿不由自主地点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忘记这座府邸里住过谁。抹消掉府邸里的一切存在痕迹。库里财宝,随你处置吧。”朔夜轻轻点了点椿的额头,孩子气地亲昵道。
侍女椿深深地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
声音闷在衣袖间,带着哭腔说:
“妾身(侍女自称)明白了。”
朔夜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很好。”
“保重吧,小椿酱。”
她直起身,毫无留恋地转身。
融入浓稠的夜色,朝着那丝微弱的牵引疾驰而去。
* * *
最小的几片残存肉块,浸泡在井底微腐的积水中,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蠕动,试图吸收水分和井壁青苔中微不足道的养分进行再生。
最大的一块。在石块下找到,约有婴儿拳头大小,但形态极不稳,时而溃散成血泥,时而勉强凝聚成扭曲的器官模样。
朔夜将所有碎片收集到茶器中,倒入特制的人类血液与药物的培养液。
碎片在浓稠的浅红色液体中沉浮,缓慢地彼此靠近、粘连,如同噩梦深处缓慢搏动的肉瘤核心。
但过程极其缓慢,且痛苦。鬼舞辻无惨的意识似乎在剧烈的创伤中陷入了深度的沉睡与混乱,只有本能驱动着重组。
黑死牟是在第五个夜晚抵达的。
宅院位于群山深处,是数年前以某商号名义购置的,原本作为药材仓库,位置偏僻,人迹罕至。
最大的那间和室被彻底清空,铺上全新的蔺草席。门窗紧闭,终日点着昂贵的伽罗香来掩盖气味。
瓷盆被安置在房间中央。朔夜和黑死牟轮流守在一旁。
“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醒来啊。”
“怎么办才好呢。”
朔夜坐在一旁,手肘支在膝上,神情是罕见的凝重:“这次的伤……很不一样。”
黑死牟沉默地坐在另一侧,六眸低垂。
他每隔几日便会离开,带回食物。新鲜的血液被小心地注入瓷盆中,作为重组的养分。
时间在守候与等待中流逝。
夏去秋来,瓮中的物质终于逐渐成形,不再是散乱的肉块,而是一个模糊的、蜷缩的婴儿轮廓。
秋深冬初,婴儿长大到约莫一两岁孩童的大小。肢体上布满了蛛网般细密,无法褪去的红色疤痕。
隆冬,孩童已长至三四岁模样,他大多数时候仍沉睡着,眉头紧锁。
朔夜正用一把小巧的银勺,将稀有的血液,一点点喂入那孩童微张的口中。
她的动作轻柔,梅红色的竖瞳专注地观察着每一次吞咽时喉结的细微滚动,仿佛在确认生命最基础的脉动。
黑死牟盘坐在门边的位置,六只眼睛半阖养神,确保这片区域绝对的隐蔽与安全。
“恢复的速度,太慢。”黑死牟沉默地想。
他又联想起继国缘一……
这个名字和他带来的恐惧,如同烙印,刻在了所有知情者的意识深处。
滔天的嫉妒和怨念。胃一直在痉挛。
* * *
偶尔,孩童会短暂地醒来片刻。
那双梅红色的眼睛睁开时,最初总是空洞而涣散,充斥着未散的恐惧与茫然。
无惨看不见眼前的人,只是本能地蜷缩,发出幼兽般细微的、痛苦的呜咽。
“没事了,没关系的。”朔夜极低地说一句,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鬼舞辻无惨的记忆与力量,似乎都随着那场几乎彻底毁灭的重创,沉入了意识的最深处,只有一些本能残留着。
春樱再次绽放时,孩童的形态终于稳定在约莫四五岁的样貌。
沉睡的时间减少了,更多时候是醒着,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凝视自己布满疤痕的小手。
他开始能发出一些含糊的音节,但不成语句,眼神里的对死亡的惊惧仍未完全散去,对朔夜隐隐依赖。
和室跪坐在旁边的朔夜语气时而温和,时而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像是在教导一个特别笨拙的弟弟。
“真慢啊。来,再说一次,姐姐。”
朔夜将特制的血药盛在小盏里,放在他面前,他会自己慢慢捧起来,小口小口地喝完。
一天傍晚,雨声淅沥。
孩童忽然抬起手,指向纸门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灌木丛,吐出一个清晰的词:
“姐……姐。”
他仰着小脸,梅红色的眼瞳映着夏夜萤火,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他又张了张嘴,露出尖牙,这次更确定了一些:
“姐姐。”
朔夜勾起嘴角,这个笑比平时她那些散漫的笑来得真实也新鲜了许多。
数百年来他们兄妹角色身份第一次发生了互换。
无惨变成了呆在她的羽翼下,不需要走进风雨的鸟。
但是她还是很想让无惨快点恢复记忆。
“停滞即是危险哦。”朔夜伸手,轻轻拂开孩童额前被汗浸湿的卷发,暗忖道。
漫长的昼夏里,朔夜喜欢坐在无惨旁边撑着头看他,占据小孩视网膜上的一个角落。
6到8月正是绣球花的花季。廊外那些沉甸甸的花球吸饱了水,今年开得格外丰硕,沉甸甸的花球挤挨着,颜色从初绽的素白,渐渐染上雨露与光阴调出的蓝紫与粉红,在湿漉漉的绿意中泼洒出大团大团朦胧的晕彩。
因为朔夜和无惨频繁变换居所。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所以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从敞开的板窗涌入。
这处位于纪伊半岛南端的小渔村。屋后便是嶙峋的礁石与无垠的墨蓝色大海,涛声昼夜不息。
朔夜坐在缘侧,身上是当地常见的、染成靛蓝色的麻布衣衫,头发用同色的布条草草束在脑后。
她看起来像个为了照料幼弟而迁居至此的年轻孤女,与周遭环境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融洽。
她的目光落在屋内。
纸卷编织成的席面,一个约莫三四岁模样的孩童坐在其上,正低头摆弄着几枚光滑的鹅卵石。
孩子有着异常白皙的皮肤,漆黑的卷发柔软地贴在额前,五官精致得近乎虚幻。
只是那裸露的手臂、脖颈,甚至偶尔从绛紫色软绢下露出的小腿,都遍布着细密如蛛网的暗红色疤痕,像是摔碎的瓷器被拙劣地黏合。
但变化正在细微处发生。
她感受到无惨的记忆逐渐缓慢复苏。
海村为"夏之祭典"做的准备在节前几日便开始了。
村里的空地上搭起了简易的高台,年轻人练习着单调而有力的鼓点。
节日气息也漫溢到朔夜这偏僻的屋舍。
隔壁好心的阿婆送来了新做的茄子和瓜,说是“精灵的乘物”,还邀请朔夜晚上带着弟弟去看盆踊。
暮色四合时,人们点燃舟形灯笼中的小小蜡烛,推向大海。点点烛光随波逐流,渐行渐远,象征着送祖先之灵回归彼岸。
“他们在送走死去的人。”
声音在无惨的头顶响起,朔夜耸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像在解说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怕他们迷路,就用光引着。”
盆踊大会在村中空地举行。夜幕降临时,篝火点燃,三味线和太鼓的乐声响起。
男女老少围着火堆,跳起简单的舞步,动作重复却充满生命力,意在慰藉亡灵,也祈求渔获与平安。
朔夜带着无惨坐在远离篝火的一处石阶上。
火光跃动,映照着村民们的笑脸,也映亮朔夜和无惨平静的侧脸。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