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公式与她的唯一变量

作者:应栩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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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溯


      时间往前走。大一寒假,许迩回老家,父母盖的房子刚出毛坯,她住在哪成了难题。

      最后,许迩尴尬地暂住在县城的房子里。哥嫂昼伏夜出。许迩怕打扰他们休息,便自己每天煮点泡面、速冻水饺对付,彼此一天说不上一句话,连三餐时间也错开了。

      只有一次三人坐在一起吃饭,哥嫂聊起新闻——几名男子在饭店骚扰女孩不成,围殴对方。

      哥哥说:“女的也有问题,男的第一下打她的时候,就不该反抗,你看后面不又挨打了吗?”

      嫂嫂接话:“现在的女孩看些网上的话,就觉得自己能反抗了,后面被打得那么狠,也是自找的。”

      许迩夹菜的手停住,捏着筷子的指节发紧,她抬头反驳:“可反抗不是错,难道要等着被打吗?”

      争论了几句,哥嫂说不过她,便不再说话。她瞥见哥哥看她的眼神,带着“读了点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的轻蔑。

      望着哥哥的脸,许迩突然觉得陌生。

      少年时,她总尽可能帮家里分担洗刷清扫的活,哥哥却从来都是吃完饭连筷子都不碰,每次都是小小的她站起来,收拾完一家人的碗筷去洗;她学习用功,哥哥有时会骄傲地摸她的头,有时又挖苦她“读书读傻了”。

      年少时,他们还能像躲在同一片树叶下避雨的鸟,偎着取暖,现在相望只有陌生。

      大二时,许迩开始做兼职。她的一个室友是独生女,几乎每天都和父母联系。

      许迩自上大学起,除了过年,和家里人几乎不联络。

      她不是不想家,有次和同学爬山,登上山顶时,觉得人生的阴霾都被吹散了,忍不住拍下风景,想和母亲分享这份喜悦。

      屈纫兰只回了一张图片:

      一张餐盘,盛着清汤寡水的饭,没有配任何文字。

      许迩瞬间觉得身体又陷入那种冷热交替的状态。她知道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宽裕,但温饱总归不成问题。

      母亲显然是在提醒她:向她分享这种“轻松”,有多不妥。

      大二过年回家,许迩一路风尘仆仆。

      母亲屈纫兰升了班长,换了间大些的宿舍,长方形的空间多了个小房间。

      许迩推开门,带着一丝在外漂泊一年后、终于归巢的雀跃,唤了声:“妈?”

      屈纫兰正和同事说话,闻声只扫了她一眼,指尖捻着袖口,头也没回地对同事说:“刚才说到哪了?”

      反倒是同事先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许迩僵在门口,听见母亲用恨恨的声调对同事说:“现在养小孩多难啊,都是白眼狼,也不知道主动联系,脾气又大,说也说不得……真不知道养了干嘛,都是我们欠他们的……”

      同事深有体会地附和。两人自顾自议论着,完全没避讳她。

      许迩不知道这话是在点名谁,她只想立刻躲起来,或者转身就走。

      此时许维生从凳子上起了身,笑容亲热:“闺女回来了啊!”

      他上前接过许迩的行李箱,领她去那间小房间,又问:“饿不饿?要不要给你做点饭?”

      许迩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男人相处,两人说了几句话后,许迩视线移到小房间。

      小床上铺着用了很多年的被单床套,跟着家里搬了好几次家,一直用到现在。

      但是她一眼便看出,这间小屋几乎没有自己的私人物品痕迹。

      她问出了自己最在乎的:“爸,我从前的书,现在放在哪里?”

      那些套装的《史记》《资治通鉴》《百年孤独》《小王子》……因为带不走,只能整理好放到了父母之前的宿舍。

      许维生的手在行李箱拉杆上顿了顿,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度:“都卖掉了。捡了一麻袋,占地方,家里也没多大空间,我就给卖了。”

      许迩反应了一段时间,看着他,很想大声质问:“那都是我的书啊!我小心保管着,上面写满了笔记,我在这个家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啊!”

      可她还是忍住了,点点头,默默关上门。小屋里没有暖气,冬天的夜晚很冷。

      拜年期间,许迩给外公塞了500块钱红包。外公年纪大了,她知道人生见一面少一面。

      回到母亲宿舍,厂里过年只放几天假,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一个人。

      这几天里,除了除夕那天家里来客人,她给母亲递筷子时又叫了声“妈”,这是她们整个过年期间唯二的“对话”——母亲甚至没叫过她一次。

      离开学还早,许迩问师姐:“学校隔壁的酒店还招兼职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买了火车票,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家。

      火车上,父亲打来电话,开口就骂,许迩听了几句,挂了电话。

      离开时也是晚上,她坐在火车靠窗的位置。车厢里的灯泛着冷白,狭窄的座位上挤满了人,乌压压一片。

      车窗外夜色深沉,她盯着玻璃上的倒影,看见鸭舌帽檐压得很低、神色茫然若失的自己。

      大三时,姑姑来电话咨询报考大学的事。聊到最后,许迩忍不住问:

      “姑姑,你最近见过我妈吗?她最近怎么样?”

      “见过啊。”姑姑说,“前些日子在酒席上见的。你外公去世时……”

      许迩脑中一片空白:“谁去世了?”

      “你外公啊。走得挺安详,没遭罪。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妈跟你说了呢!”

      “我不知道。”许迩的声音变得机械,“没人跟我说过。”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小时候,她握着外公指节粗糙的手说话;她总是偷偷把红包塞回他的口袋;她看着母亲在井边给外公家洗洗刷刷时冻红的手,一点点学着分担……

      上次见他,还好好的啊。

      姑姑在电话那头尴尬地找补:“可能是你妈怕你离得太远,麻烦吧。”

      许迩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远去。

      她挂掉电话,点开和母亲停留在半年前的聊天界面。

      最终,揿灭了屏幕。

      大三这年,许迩给母亲发信息:“妈,我找了兼职,过年就不回家了。”

      【屈纫兰:回来吧,哪有过年不回家的。】

      许迩想:回家和不回家,有什么区别呢?她不爱走亲戚,不管是在哥哥家,还是在母亲的宿舍,其实都是关在小房间里,一个人待着。

      于是她随便找了些兼职不好找的理由,和母亲说明。屈纫兰没再多说什么。

      大四那年,学校举办一年一度的校招,许迩找了个发传单的兼职,在会场里穿梭。

      到了该毕业的年纪,身边人都在纠结“投入社会还是考研”,对许迩来说,答案却无比清晰。

      她更想尽快工作。

      可“该向哪家公司投简历”,成了她要考虑的问题。她想:不如试试校招?就当提前练习面试。于是她一边发传单,一边抽时间在感兴趣的摊位前投递简历、面试。

      留了几轮联系方式后,她注意到一个摊位——坐镇的人看起来不像其他摊位的人那样沉稳商务,反倒长了一张刚大学毕业的脸。

      许迩走了过去,这个人成了她后来的领导。

      和对方“学生气”的外表不同,她的谈话技巧很高超,洞察力也极强。许迩心里有了比较,拿出简历,正式地,深入地和对方聊。结合许迩的简历,以及谈话展现的印象,对方显得很有兴趣,和她约了第二轮面试的时间。

      许迩回去后和室友说了这事,一个室友担心地问:“能行吗?虽然公司是上市企业,但之前发展重心不在A市,新部门成立还不到一年,万一没开多久就倒闭了怎么办?”

      当时许迩迫切想投入工作,果断做了决定。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或许公司新,也是一种机遇。

      工作后的时间,像被抽打的陀螺,飞速流转。工作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和母亲的联系,只有在她往家里寄钱时,才偶尔有几句。

      从前总说“不喜欢小孩”的母亲,微信头像换成了哥哥孩子的照片。

      .

      许迩点进母亲的头像,上次聊天还在四个月前。

      母亲给她发了孙子的视频,她回复“可爱”,母亲回了两朵玫瑰花。这就是她们关系的全部了。

      许迩熄灭手机屏幕,黑色镜面反射出冰冷的弧光,像是一块小小的墓碑,照映出她疲惫的、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屋子里那么静,静到她好似听到厨房水龙头规律的滴答声,静到好似有冷意从骨头细缝里渗出。角几上融融的暖光仍亮着,她却像突然进到了一个幽暗潮湿的洞中。

      她站起来走向衣帽间,打开灯,从里侧柜子深处拖出一个盒子。翻开盒盖,里面放着她大学前的一些杂物。

      她在盒子底层翻出一个旧的防水包装袋,回到卧室椅子上坐下,慢慢打开,袋口早已不如当年密封。

      里面是初中那件写满同学留言的T恤。因为不能水洗,又长时间被主人存放在阴暗处。经年过去,衣服已经发黄变硬,字迹也褪色了不少。

      一股来自时间深处的、淡淡的霉味,还是悄然渗了出来。

      许迩将衣服展开,目光逐寸描摹着那些字迹——

      她觉得初三是人生中很神奇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少年,拥有此生最鼎盛的心力去爱这个世界,怀揣着对世界一知半解的热切与惴惴,做着所谓的“中二少年”。

      可这份心力,在往后的年岁里,总会一点一点地,衰退成灰。

      这些年,她一直告诉自己她“很成熟”“过得很好”“无坚不摧”。

      可其实,她的某部分就像这件T恤,被包裹着存放在最深处,慢慢风化、发霉。

      她还有爱的能力吗?还能有勇气去爱吗?

      许迩想起高中时她对周清窈说的话:“有一种人,情绪的声音很小,路过的人以为她没出声,其实她只是把声音调小了,久了连自己都忽略了。”

      而她再遇到周清窈时,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大得吓人。

      年少时喜欢的人,你以为她只是路过,在你心口擦出片刻火花。

      可其实,她是在你贫瘠的世界里,给了你一场盛大的烟火。往后再遇不到这样一个人,只要望着她,心里就会敲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

      当年没问出口的“为什么”,也从来不曾放下。

      许迩对着心里那个怯弱、怕把事情搞砸的小孩说:

      “去问她吧,如果她允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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