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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瀑布穿天,辟开了清晨的薄雾。天东紫气还未漫开,鸟兽离巢,林间窸窸窣窣的声响被瀑布水声掩盖。
萧尘子刚从瀑布下出来。他赤着上身,湿透的乌发贴在后背,沥出水来。腰腹间新旧伤疤遍布,左胸的伤口边缘泡得发白,正迟钝地渗着血。他在岸边缠上帛条,包扎好后,弯腰捞起棉巾。
“左护法。”岳子淑现身,他今日穿了身天青锦袍,腰间配着一柄异形剑,剑身宽厚,桃叶纹路,中间处朝左弯成半圆,其余部分则是笔直。
“作什么?”萧尘子目不斜视,一手拿着棉巾擦头,一手拔出钉在地上的长棍,将棍尖刺入河中,再拿起时尖上已经串了两条鱼。
他把长棍一甩,将一条鱼抛直岳子淑跟前:“赏你的。”
岳子淑低头看了眼还活蹦乱跳的鱼,将它捡起走到河边:“那我将它放回去。”
这鱼落回水中,一摆尾便不见了踪影。
“它又活不下来。”萧尘子低笑两声,将棉布搭在头上,熟练地把手上的鱼开膛破肚,“随便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昨日刚从剑冢得来的。”岳子淑取下异形剑捧过去,“此剑名为天弓环剑,相传是前朝魏王令能工巧匠所制。”
他笑容满面,道:“作为青玉扇的谢礼。”
“放着吧。”萧尘子轻轻扫了他一眼,意有所指,“不过是把不值钱的扇子。”
对此岳子淑没接话,只问道:“那两人如何了?”
“死了一个。”萧尘子正往鱼肚塞葱叶和姜片,“应该死了吧,那个女子……另一个在洛阳,顾福手里。不过还得感谢你的消息,让我活动了一番筋骨。”
岳子淑闻言一顿,手中握剑的手紧了紧,动作飞快地把剑放在鱼旁。
他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白云如絮,成群的小鸟慢慢飞过天边,变做一粒粒黑点。
“那么,告辞。”
萧尘子抬眼:“你不会去洛阳找庄长明吧?”
“我为何要去?”岳子淑神色平淡,口吻疑惑,“是林锦香的人太没用了,两年里毫无进展,少主让我正午启程去北平帮她。”
萧尘子拿起天弓环剑从鱼嘴中穿入,淡淡道:“许桃山么……既然少主有令,你去就是了。”
“不过……”
“别忘了你该效忠的是谁。”
岳子淑的笑容倏地漾开,眼底微光闪烁,口吻感激:“当然知道。我不会忘记教主的。”
说罢,他脚步匆匆,追风踏雾而去,随晴空残星消失不见。
碧空如洗,金乌越过绵延起伏的山脉,高悬在苍穹正中。白玉阶上羲和影,满山暖翠,似涌起绿浪。
天乙宫在群山之间,分殿小楼错落,环抱主殿。
主殿被一座小峰劈开,左右侧靠石壁上的索道连通。左侧名“谛逸”,宫门处延出千级白玉阶梯;右侧名“葭洱”,无门,只留窗,窗下是小小的陡崖,天然裸露的岩体可容一人踏足,沿此而下百丈,便是天乙宫之主宗政恒的长驻之所。
此乃绝壁,上有一大字,为“静”。
“静”字如昨日所刻,风雨未侵。笔势行云流水,仅是以目光描摹,便能叫人内心平静安宁。宗政恒每日都会来此眺望,独自待上半个时辰后,又回到忙碌的日程。
然而今日,宗政恒才刚到谛逸殿没多久,便听到心腹宗政博良的声音在身后远远传来:“家主,赵娘来了。”
赵娘款款福身:“宗政家主。”
宗政恒早听见二人的脚步声,闻言才回头,神色平静,打量赵娘一番,道:“你我几年不见,竟已如此生疏。你何时需要这般称呼我了?”
赵娘微笑,笑容似花,丽而不艳。
“人只要不联系,情谊总是会淡的。你自琢灵去后,不曾回我一封书信,叫人好生担心。”赵娘慢慢走近,抬起脸,眸光温和,“阿恒,你以为我愿意与你形同陌路么?”
宗政恒依然面若冰霜,却柔下眼神,语气诚恳:“对不起,是我错了。琢灵走得太早,我日日夜夜在想,是不是我害死了他……鹄儿年纪还小,性子又是那样,我管教无方,只怕他会步了琢灵后尘。”
赵娘抬手轻轻抚过宗政恒眼下的青黑,皱眉道:“别再难过了,玉李门的人说过,琢灵命里本就有此劫。”
“我不信命。”宗政恒垂着眼睑,“玉李门又如何,我……”
“阿恒,已经都过去了。”赵娘牵起宗政恒的手,“走吧,带我去看看鹄儿。”
“你这么喜欢,不如你带去养。”宗政恒冷哼一声,语气不善,“鹄儿也是,知道你尽宠着他,也跟你亲厚些。”
“你放养,就不许我捡着带吗?”赵娘扭头看她,脸上似笑非笑,“好啦,你毕竟是他亲生母亲,我哪比得上你呀。只是你总对他冷着脸,他自然怕你。”
宗政恒叹道:“也怪我不该早早让他拜师。”
她转头看向后方的博良,问:“鹄儿如何了?”
博良答道:“小少爷胃口不错。”
“反省呢?”
博良思索片刻,道:“暂时没有。”
见家主蹙起眉头,博良垂头不语,默默跟在后头。
三人出了天乙宫主殿,伴着虫鸣自白玉阶一路走到一座小楼。小楼共十七层,上尖下宽,形似破土春笋,稳稳扎在砖上。
楼的四角各有一人配刀守着。大刀几乎有一人高,刀面宽阔厚重,双面皆开刃,削铁如泥。宗政家分文武两支,每一个修武的子弟都必须先习得家传的刀法,目前仅有一人例外,那便是关在小楼十七层的小少爷宗政鹄。
“鹄儿真是受苦了。”赵娘瞧那第十七层的“笋尖”,地方如此之小,看着仅能供一人吃喝拉撒,不免心疼起来,“除了在左行老儿手上的那些日子,鹄儿哪天不是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种苦啊……”
生母宗政恒扫了眼赵娘,脸色虽如往常般冷淡,眼神却变幻莫测。
“博良,带两个人上去把鹄儿喊下来,帮他收拾好东西,明早跟我们去鹞峰给左行文佑赔不是。”宗政恒抬头望着楼顶,语气平平,“告诉他,若不是他姑妈来求情,我至少要关他七日。”
博良应声,随手指了两人进了楼。而赵娘睨了宗政恒一眼,掩唇笑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旁人听着便觉得狠心,亲生骨肉听了更是难过,只怕是夜夜辗转反侧,在心底寻思自己为何不讨母亲欢心。你这样严苛,都算得上是铁石心肠了,也难怪鹄儿对你又敬又怕。”
“他怎会多想。”宗政恒轻笑一声,不像讽刺,但也谈不上喜悦,“他若有琢灵一半慧心巧思,我倒不必……”
她话音未落,只见塔顶小窗腾地打开,一团紫绿相间的身影从窗口蹦出,脚踏琉璃瓦,飞身而下,高声欢呼道:“姑妈!娘!”
宗政鹄落在二人跟前,他上着暗紫宝瓶花暗纹短褐,内里是浅黄色交领平袖,下身长裤浓绿,被束进绑腿里。他朝两人张开手臂,目光喜滋滋地在两人之间转。
“你这身去换了。”宗政恒不为所动,捏起儿子的衣袖一角,“出来了就别闲着,去把左行教你的再练一遍。”
“我知道了。”宗政鹄放下手,收起笑脸时与他娘有几分相似,但偏偏生了双文雅阴柔的杏眼,眸光水灵,又罕见地短言简语,叫旁人看了,还当他是受了委屈,在心底默默伤感呢。可实际上,是他看见赵娘后,才想起自己忘了给竹空无带川西七弦丝,既心虚又焦虑,在宗政恒嘱咐他时只会放空眼神连连点头,乖巧得不似平常。
“……鹄儿,你在听吗?”宗政恒本想装瞎,无奈儿子点头如捣蒜,不看都不行,于是半眯起眼,伸手扶正宗政鹄的脑袋,“你……算了,若是身子不适,就回葭洱殿歇着吧,左行那边我来解释。”
“是啊鹄儿,别勉强自己。”赵娘冲宗政恒眨眨眼,对她的慈母相暗暗赞许,插话安抚外甥道,“是不是在楼里闷着了?不如让礼潜辛带你出去转转吧,你上次在芙蓉舫见过她的,穿粉裙,笑起来右颊有梨涡。”
赵娘又对宗政恒说:“潜辛这孩子活泼开朗,会来事,又会照顾人,让她带鹄儿再合适不过了。”
宗政恒垂眸看着赵娘,语气平和,神色寡淡,直言道:“又一个养母?也罢,今晚保州城中有贺秋大会,我同你也难得一见,就一起陪鹄儿去看看吧。”
“贺秋大会……”宗政鹄听后眼睛亮起,欢喜地望着母亲,“今晚?我们一起去看?”
他等不及宗政恒回他,立即上前抱住宗政恒,眉梢高高扬起,笑容满面,期待地抬头看天。
现在午时刚过,日头还烈着,照亮世间万物。禽鸟高飞于云端,时而横翅悬在空中,时而振翼掠过山头,划出一道弧线。
等到羲和御日西奔,暮鸦穿风回,远处山下的保州城就会燃灯贺秋,一片繁华。直到星稀月白,才有人三两结伴散去,也有人通宵达旦,享乐人间。
夜深露重之时,中庭地白,阶上有碎萤闪烁。雪乡白梅寺远离凡尘,静谧隐逸,月色侵入院中,涂得梅枝生花。树影映窗,在明灭的烛火间更显斑驳。
在这天夜里,周南雁身着单衣,裹着被子伏在案前,借蜡烛微弱的光写写停停。
她自犯错以来便被父亲送到白梅寺思过,已有半年多了。白梅寺地处辽东,与长安一东一西,隔着十万八千里。她原先不觉得有多难熬,不过是一年功夫,况且在这寺内又有不少会功夫的姑子愿意与她切磋演练,日子过得不差。
然而最近几个月,周南雁从好友姜百川的信里得知,魔教似乎又有东山再起之势,可她自己却在这小小的寺里关着,不免心生紧迫。
她爹绝无可能放她出去,只能盼着那半月一封的信,让她窥探一番外界的动向。
周南雁琢磨了半晌,丢了许多纸团,终于小心翼翼地放下笔,捏起薄薄的信纸吹干。
很久都没收到姜百川的传书,周南雁不免有些担忧。上次是姜百川启程去益州盗取夜明珠,现已过去半个月,就算没到手也不该竟杳无音讯,真是古怪。
她收好信,招手唤来一只红脸高冠的小鸟,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只用手指挠了挠它毛茸茸的脑袋,将信撕碎。
“小宝,去睡吧。”周南雁将小宝放回鸟窝,倒回床上细细地思索。
小川是怎么了?难道出事了!
周南雁从床上坐起。
也不会,只是偷个夜明珠,能有什么事呢?
周南雁又躺了回去,脚一晃将鞋甩开,把自己完全塞在被子里。
可是,究竟是什么才会让小川失约呢……
周南雁翻了个身。
若是她嫌我烦了……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
要想个办法,最好能当面问问她……
可是……
有什么……
迷迷糊糊间,一个念头闪过,让周南雁瞬间清醒过来,心是砰砰地跳。
——若是今晚带着小宝翻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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