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九月的四中校园，梧桐树的叶子刚开始泛黄。
　　佟颜拖着行李箱走进宿舍楼时，手心全是汗。不是紧张，是兴奋——他终于来了。来到这个有尹和的学校。
　　宿舍是四人间，条件比想象中好。他的三个室友已经在了——一个戴眼镜的学霸，一个爱打篮球的体育生，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文艺青年。
　　“佟颜是吧？”学霸推了推眼镜，“我叫李哲。这是王凯，这是陈默。”
　　佟颜一一打招呼。他话不多，但态度很诚恳，很快融入了这个小集体。
　　收拾好东西，已经是下午四点。佟颜拿出手机，给尹和发了条短信：
　　“我到了。宿舍302。”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我在操场。来吗？”
　　佟颜立刻起身：“我出去一下。”

　　四中的操场很大，塑胶跑道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吆喝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成一片。
　　佟颜一眼就看到了尹和——他坐在看台最高处，穿着四中的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露出里面的白T恤。身边坐着邵亚澜和方辞易，三个人在说着什么。
　　“佟颜！”邵亚澜先看到了他，挥手，“这儿！”
　　佟颜跑上看台。台阶很高，他跑到尹和面前时，有点喘。
　　“来了？”尹和抬起头。十八岁的少年又长高了些，肩膀更宽了，下巴的线条也更清晰。但那双眼睛没变，还是琥珀色的，在夕阳下很亮。
　　“嗯。”佟颜在他身边坐下，“你们在聊什么？”
　　“聊你啊。”邵亚澜笑嘻嘻地说，“说我们的小徒弟终于也来四中了。”
　　佟颜脸红了：“我不是徒弟。”
　　“那是什么？”邵亚澜挑眉，“弟弟？”
　　佟颜不说话了。他偷偷看了尹和一眼，尹和正看着球场，侧脸的轮廓在夕阳下像一幅剪影。
　　“对了，”方辞易忽然开口，“刚才看见蒋应欣了。”
　　尹和转头的动作顿了顿：“在哪儿？”
　　“图书馆门口。”方辞易说，“跟几个女生一起。”
　　蒋应欣。
　　这个名字，佟颜第一次听到。

　　晚饭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四中的食堂很大，三层楼，每层口味都不一样。佟颜跟着尹和他们在二楼点了麻辣香锅，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蒋应欣是谁？”佟颜终于忍不住问。
　　邵亚澜和方辞易对视一眼，又看向尹和。尹和正低头吃饭，没什么反应。
　　“高三（3）班的。”邵亚澜说，“尹和的老熟人。”
　　“老熟人？”
　　“嗯。”邵亚澜喝了口可乐，“从小一起长大的。蒋应欣比尹和早出生两个月，算是……青梅竹马？”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有点暧昧，佟颜的心沉了一下。
　　“就住我们原来那个小区。”方辞易补充，“小时候老跟我们一起玩。后来她家搬走了，但跟尹和一直有联系。”
　　佟颜看向尹和：“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没什么好提的。”尹和说得很平淡，“就是认识。”
　　“只是认识？”邵亚澜坏笑，“尹和，你小时候可是老围着人家转。每次你爸妈吵架，蒋应欣就把你带出去，陪你玩，陪你说话。你不记得了？”
　　尹和没接话，只是夹了块土豆，放进嘴里慢慢嚼。
　　“而且，”邵亚澜继续说，像是故意说给佟颜听的，“蒋应欣报四中的时候，尹和本来想报附中的。后来听说她报了四中，立马改志愿了。对吧尹和？”
　　佟颜手里的筷子掉了。
　　他弯腰捡起来，手指有点抖。
　　“真的吗？”他问尹和，声音很轻。
　　尹和终于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但佟颜觉得，那里面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
　　“是真的。”尹和承认了，“我报四中，确实有她的原因。”

　　那顿饭后来吃得很沉默。
　　邵亚澜和方辞易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开始聊别的话题——篮球，游戏，乐队。但佟颜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全是那句话：
　　“尹和报四中也是因为蒋应欣。”
　　那自己呢？
　　自己报四中是因为尹和。
　　可尹和报四中，是因为另一个人。
　　一个他从来没听尹和提起过的人。
　　一个……青梅竹马。
　　吃完饭，邵亚澜和方辞易去打球了。尹和说送佟颜回宿舍。
　　两人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九月的傍晚，风已经有点凉了。路灯刚刚亮起，在渐暗的天色里投下昏黄的光晕。
　　“蒋应欣……”佟颜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她……是什么样的？”
　　尹和沉默了几秒：“就是个普通女生。”
　　“你喜欢她吗？”
　　问题问得太直接，佟颜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尹和没回答。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图书馆时，尹和忽然停下脚步。
　　佟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几个女生正走出来。其中一个走在中间，个子不高，长发扎成马尾，穿着四中的校服，背着双肩包。
　　她的长相确实不出众——圆脸，单眼皮，鼻子有点塌。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很温暖的样子。
　　“蒋应欣。”尹和轻声说。

　　那群女生也看到了尹和。蒋应欣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挥手：“尹和！”
　　她跑下台阶，来到他们面前。离近了，佟颜看得更清楚——她皮肤很白，脸上有几颗雀斑，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很舒服的气场。
　　“好久不见啊。”蒋应欣看着尹和，笑容很自然，“暑假给你发信息怎么不回？”
　　“忙。”尹和说。
　　“忙什么？”蒋应欣挑眉，“又写歌？”
　　“嗯。”
　　“还是那首《七里香》？”
　　“改了。”尹和说，“加了新的和弦。”
　　两人聊得很自然，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那种熟稔和默契，是佟颜从未在尹和身上见过的。
　　他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这是？”蒋应欣终于注意到佟颜。
　　“佟颜。”尹和介绍，“我……弟弟。”
　　弟弟。这个称呼，佟颜听过很多次。但这一次，听起来格外刺耳。
　　“你好啊佟颜。”蒋应欣笑着伸出手，“我叫蒋应欣，尹和的朋友。”
　　佟颜和她握手。她的手很软，很暖。
　　“高一新生？”蒋应欣问。
　　“嗯。”
　　“哪个班的？”
　　“七班。”
　　“我在三班，高三。”蒋应欣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尹和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她很热情，很友善。但佟颜觉得，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里，有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我还有事，先走了。”蒋应欣看了眼手表，“尹和，周末回家吗？”
　　“回。”
　　“那一起？我妈说让你来家里吃饭。”
　　“看情况。”
　　“行，到时候联系。”蒋应欣挥挥手，又对佟颜笑了笑，“拜拜佟颜，下次见。”
　　她跑回那群女生中间，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剩下的路，两人走得更沉默。
　　快到宿舍楼时，佟颜终于忍不住问：“你们……经常一起回家？”
　　“偶尔。”尹和说，“她家跟我家顺路。”
　　“她妈妈……认识你？”
　　“嗯。”尹和顿了顿，“小时候经常去她家吃饭。”
　　“为什么？”
　　尹和没回答。
　　但佟颜猜到了——因为自己家没人，因为父母在吵架，因为不想回去。
　　所以蒋应欣带他出去玩，带他回家吃饭。
　　所以……尹和围着她转。
　　“邵亚澜说，”佟颜的声音有点涩，“你为她打过架。”
　　尹和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五月那次，你们打群架，是因为有人骚扰女生。”佟颜看着他，“那个女生，就是蒋应欣，对吗？”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路灯的光在尹和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是。”他承认了。
　　“所以你为了她打架。”佟颜说，“因为她对你很重要。”
　　尹和没说话。
　　但佟颜知道，这就是答案。
　　那个他以为是为了保护陌生人而挺身而出的尹和，那个他以为是因为路过才出手相助的尹和——
　　其实都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一个……他可能喜欢的人。

　　宿舍楼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很多。有人抱着书，有人提着热水壶，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笑。
　　所有人都很忙碌，很快乐。
　　只有佟颜站在那儿，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你回去吧。”尹和说，“早点休息。”
　　“尹和。”佟颜叫住他。
　　“嗯？”
　　“你……”佟颜咬了咬嘴唇，“你喜欢蒋应欣吗？”
　　这个问题，他在饭桌上问过，尹和没回答。
　　现在他又问了一次。
　　因为他不甘心。
　　因为他想亲耳听到答案。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佟颜以为他又要回避，又要说“这不重要”。
　　但这一次，尹和开口了：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喜欢”。
　　是“不知道”。
　　这个答案，比任何明确的回答都让佟颜难受。
　　因为“不知道”意味着可能。
　　意味着也许有一天，会变成“喜欢”。
　　意味着蒋应欣在尹和心里，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特殊到连尹和自己都搞不清楚，那是什么感情。
　　“她对你很好。”佟颜说，声音很轻，“小时候带你玩，带你回家吃饭。现在……你为她打架，为她报四中。”
　　“嗯。”尹和承认。
　　“所以……”
　　“所以我不知道。”尹和打断他，“佟颜，有些感情，不是非黑即白的。蒋应欣对我来说……很重要。但重要不等同于喜欢。”
　　“那等于什么？”
　　“等于……”尹和想了想，“等于家人。像姐姐一样。”
　　姐姐。
　　这个词让佟颜的心稍微松了一点，但又立刻紧了起来。
　　因为邵亚澜说，所有人都觉得尹和喜欢蒋应欣。
　　因为如果只是姐姐，为什么尹和会为了她改志愿？为什么会在看到她被骚扰时那么愤怒？为什么……从来不提她？
　　“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她。”佟颜说。
　　“因为没必要。”尹和说，“她是我过去的一部分。你是我现在的一部分。”
　　现在的一部分。
　　这句话很温柔，但佟颜听出了距离。
　　过去和现在。
　　蒋应欣是过去，他是现在。
　　那未来呢？
　　未来会是谁？

　　“我上去了。”佟颜说。
　　“嗯。”尹和点头，“明天早上，食堂见？”
　　“好。”
　　佟颜转身走进宿舍楼。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尹和一定还站在那里。
　　就像每次送他回家时那样，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但这一次，佟颜觉得，尹和看的可能不是他。
　　而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看那个叫蒋应欣的女生。
　　看那个存在于尹和过去里的，重要的“姐姐”。

　　宿舍里，其他三个人已经洗漱完了。李哲在看书，王凯在听音乐，陈默在写日记。
　　佟颜爬上床，拉上帘子。
　　黑暗中，他拿出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他打开浏览器，输入“蒋应欣”。
　　什么也没搜到——她不是名人，没有社交账号，没有照片，什么都没有。
　　就像尹和说的，她只是尹和过去的一部分。一个存在于别人口中，存在于尹和记忆里的影子。
　　但就是这个影子，让佟颜第一次觉得……害怕。
　　害怕自己永远无法取代蒋应欣在尹和心里的位置。
　　害怕自己永远只是“弟弟”，只是“徒弟”，只是“现在的一部分”。
　　害怕有一天，尹和会明白，他对蒋应欣的感情，不是“家人”，不是“姐姐”，而是……喜欢。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尹和的短信：
　　“早点睡。别多想。”
　　佟颜盯着那六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回复：
　　“嗯。你也是。”
　　发送。
　　他关上手机，闭上眼睛。
　　但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蒋应欣的样子——圆脸，单眼皮，笑起来弯成月牙的眼睛。
　　还有尹和看她的眼神。
　　那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而复杂的眼神。
　　佟颜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突然觉得，来四中，也许是个错误。
　　因为在这里，他不仅要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陌生的课程。
　　还要面对一个陌生的尹和。
　　一个他从未完全了解过的尹和。
　　一个有过去，有秘密，心里可能装着别人的尹和。
　　而这个认知，比任何考试，任何压力，都让他难受。
　　像有只手攥住了心脏，一点一点收紧。
　　疼得他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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