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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园的秘密(上)
自三亚归来后的两周,李臻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奇异的二元分裂状态。
在外界看来,她正处于职业生涯的一个新高光时刻。那篇她挣扎许久才最终完成的、关于“未来形态”论坛的深度报道——《棱镜之下:艺术与资本在科技奇点前的共舞与博弈》,一经发表,便在业内引起了剧烈反响。
她没有像过去那样,仅仅站在艺术的立场上进行单向度的批判,也没有沦为资本的传声筒。而是以一种近乎冷峻的客观,将论坛上呈现的种种现象——技术的狂欢、资本的焦虑、艺术家的坚守与妥协——置于一个更宏大的产业坐标系中进行解剖。她引用了“DX_Observer”的部分观点,用自己的语言和视角,将那种结构化的思考与她一贯的、充满人文关怀的笔触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这篇文章,第一次,既有她标志性的“棱角”,又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
主编陈姐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她:“阿臻,你这篇文章,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好几个投资圈的朋友都转发了,说终于有媒体人能把这事儿聊到点子上了。”
这篇文章的成功,为她带来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为国内一本顶级人文地理杂志撰写一个名为《新传之承》的年度系列专题,聚焦于中国传统手工艺在当代语境下的传承与新生。
第一站,便是素有“人间天堂”之称,亦是百工之乡的苏州。
这是一个完美的、可以让她暂时逃离上海,逃离那个复杂旋涡的契机。但在她内心深处,那个由段熙和“DX_Observer”所引发的地震,余波未平。她始终没有回复段熙的那封邮件,也没有回复他最后那句“我对你很感兴趣,是真心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道歉吗?为自己那晚的失态和长久以来的偏见?那似乎显得过于戏剧化。
解释吗?说自己误会了?那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愚蠢。
保持沉默?可这份沉默本身,在对方看来,又意味着什么?
她的骄傲和自尊,像一道无形的墙,让她无法坦然地面对那个被她严重误读的、复杂的男人。那个她现实中无比敌视,却在思想上惊人契合的“沉默的守护者”。
于是,她选择将自己埋入工作。苏州之行,成了一个避风港。
十二月下旬的苏州,比上海更添了几分湿冷的诗意。
李臻乘坐G字头高铁,仅用了三十分钟,便从喧嚣的国际大都市,瞬移到了这座枕水而眠的千年古城。车窗外,上海的高楼森林迅速被江南平原上阡陌纵横的田野所取代。冬日的水田泛着清冷的光,白墙黛瓦的村落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灰绿色的画布上,像一幅徐徐展开的、褪了色的水墨长卷。这种视觉上的转换,让李臻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下来。她关掉手机上那些纷繁复杂的新闻推送,将注意力投向了眼前的风景和即将开始的工作。
她预订的酒店,位于平江路历史街区深处,一家由清代老宅改造而成的精品设计酒店。酒店不大,只有一个小小的门脸,藏在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幽深巷弄里。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却别有洞天。设计师保留了老宅“三进两院”的格局,用大面积的落地玻璃和极简的现代设计,将传统与现代巧妙地缝合。天井里,一棵老枇杷树的枝桠伸向天空,下面是精心布置的枯山水景观。青苔、白砂、奇石,在冬日柔和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寂静而充满禅意的侘寂之美。
李臻的房间在二楼,推开窗,就能看到脚下平江河的粼粼波光和对岸人家屋顶上慵懒的猫。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水汽和若有若无的桂花糕的甜香。这里的一切,都慢了下来。时间的流速,仿佛都与上海不同。
放下行李,她没有片刻耽搁。按照计划,她要去拜访一位年过七旬的苏绣大师——林雪芬老师。林老师的工作室,就在离酒店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
穿过纵横交错的石板路,李臻按响了一扇斑驳的木门上的铜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穿着一件靛蓝色的中式棉麻上衣,眉眼清秀,气质文静。
“您好,请问是李臻老师吗?我是林老师的学徒,叫小雅。”女孩的声音很轻柔。
“你好,小雅。冒昧打扰了。”李臻微笑着说。
走进院子,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典型的苏州人家的小院,地上晾晒着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几盆兰草长得正好。正屋的门帘掀着,一眼就能看到里面那位正埋首于绣架前的老人。
林雪芬老师已经七十有三,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一副老花镜,正专注地飞针走线。她身上的藏青色对襟盘扣上衣,样式古朴,却干净利落。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布满皱纹的、灵巧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是李记者来啦?快请坐。小雅,给客人上碧螺春。”
“林老师,您太客气了。”李臻连忙走上前,在她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她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打扰了那份神圣的宁静。
绣架上,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一池荷花,只绣好了几片荷叶,但那层次感和光泽感,已经令人叹为观止。针法细密如发,色彩过渡自然得仿佛是宣纸上的水墨晕染。最绝的是那荷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滚落下来。
“这是您最擅长的‘乱针绣’吧?”李臻由衷地赞叹道。
林老师笑了笑,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是啊,绣了一辈子,就会这点东西。人老了,眼神不行了,一天也绣不了几针。”她的声音带着苏州人特有的软糯,但语气里,有一种手艺人的谦逊与自矜。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
林老师谈起了苏绣的历史,谈起了不同针法的精髓,谈起了学艺时的艰辛。她说,学苏绣,最难的不是技术,而是磨性子。“一根丝线,要劈成三十二分之一,甚至六十四分之一。一坐就是一天,心里不能有半点杂念。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能受得了这份寂寞?”她的言语间,充满了对这门古老手艺后继无人的忧虑。
李臻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话题:“林老师,现在很多传统手工艺都在寻求和现代商业的结合,比如做成文创产品,或者和一些时尚品牌跨界合作。您对这种方式怎么看?”
林老师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怎么看?不好看。前几年,有个什么大牌的包,来找我,说是要在他们的皮包上绣一朵牡丹。价钱开得很高。但我没答应。”
“为什么?”
“那不是糟蹋东西嘛!”老人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执拗的愤怒,“苏绣的灵魂,在于它的‘精’和‘雅’。它是有生命的,是活的。你把它弄到那个硬邦邦的皮子上,配上那些亮闪闪的铁疙瘩,它就死了。那不叫传承,那叫作践。”
李臻的心被触动了。这是一种她非常熟悉,也曾极力捍卫的“纯粹性”。但经历了“未来形态”论坛的洗礼,她知道,问题并非如此简单。
她斟酌着词句,换了一种方式提问:“那您觉得,苏绣真正的出路在哪里?如果完全不考虑市场,只作为纯艺术品,受众面会不会太窄?年轻人又怎么愿意投身一个前景不明的行业呢?”
这个问题,显然也困扰了老人很久。她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茫和无力。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在我手里断了。我收了几个徒弟,像小雅,就是最有灵气的一个。但她能坚持多久,我心里也没底。” 一旁一直安静泡茶的小雅,听到这里,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采访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李臻婉拒了林老师留她吃饭的邀请,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小雅送她出来。
李臻看着这个文静的女孩,轻声问道:“你……真的想过放弃吗?”
小雅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想过。我爸妈一直反对,说女孩子家,学这个有什么用,没前途。我同学在上海做直播带货,一个月赚的钱比我一年还多……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坚持的到底有没有意义。”
李臻的心,沉了一下。这就是现实。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在残酷的商业社会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就在这时,小雅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光亮:“不过,李老师,我明天想带您去一个地方。去了那里,您可能会对苏绣,对我们这些传统手艺,有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哦?什么地方?”李臻好奇地问。
“一个园子。叫‘段园’。”小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神秘和向往,“它不在那些著名的旅游景点里,有点偏。但我觉得,那里,可能才是苏州手工艺真正的未来。”
段园?
李臻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这个姓氏,像一根敏感的神经,瞬间被拨动了。应该……只是个巧合吧?苏州姓段的人家,或许并不少。她这样安慰自己。
“好啊,”她压下内心的波澜,微笑着答应下来,“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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