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颢渡予安

　　夏木秋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画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距离那场酒会已经过去三天。这三天里，程颢似乎更忙了，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夏木秋没问，程颢也没说。两人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见面时点头致意，错开用餐时间，各自占据公寓的不同空间，像两个碰巧住在一起的陌生人。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夏木秋能感觉到。那天酒会结束后，程颢送他回家，一路沉默。下车时，程颢忽然开口：“以后遇到许墨染，离他远点。”

　　“好。”夏木秋答应了，没有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夏木秋听见书房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不是平时常听的古典乐，而是某种低沉的大提琴独奏，旋律哀婉，在寂静的夜里缓慢流淌。

　　夏木秋站在走廊上听了很久，直到音乐停止，书房的门打开。程颢走出来，看见他时愣了一下。

　　“你还没睡？”程颢问，声音有些沙哑。

　　“马上。”夏木秋说。

　　两人在走廊上对视了几秒，谁都没有移开目光。走廊的壁灯很暗，在程颢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夏木秋第一次注意到，程颢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长时间睡眠不足的痕迹。

　　“快回去睡吧。”程颢最终说，语气比平时柔和一些。

　　“嗯，你也早点休息。”夏木秋说。

　　那是他们这几天来最长的对话。之后又回到那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但有什么东西像水底的气泡，缓慢地往上浮，随时可能破开水面。

　　手机震动打断了夏木秋的思绪。他看了眼屏幕的来电显示。

　　手指在接听键上停顿了三秒，夏木秋才按下接听。

　　“喂，爸。”

　　“木秋。”夏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惯常的严肃，“你现在说话方便吗？”

　　夏木秋看了眼空荡荡的客厅：“方便。”

　　“那就好。”夏父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程颢最近怎么样？工作忙吗？”

　　“挺忙的。”夏木秋说。

　　“年轻人忙点好。”夏父的语气缓和了些，“你们结婚也一个多月了，相处得怎么样？程颢对你还不错吧？”

　　夏木秋垂下眼，看着画册上那些模糊的色块：“挺好的。”

　　“那就好。”夏父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意，“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来了。夏木秋想。每次夏父用这种语气说话，都意味着接下来的内容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说。”

　　“是这样。”夏父清了清嗓子，“咱们家那个新能源项目，就是跟城西开发区合作的那个，最近遇到点困难。资金周转有点问题，需要一笔额外的投资。”

　　夏木秋没说话，等着下文。

　　“我听说程氏最近在新能源领域有大动作，准备投几个亿进去。”夏父继续说，语气里带着试探，“你看，能不能跟程颢说说，让他考虑一下夏家的项目？当然，不是要他白帮忙，该有的回报我们都会给，条件也好谈。”

　　夏木秋的手指收紧，画册边缘在他指腹留下浅浅的压痕。

　　“爸，”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这种事，你应该直接找程颢谈。商业上面的事，我也不懂，也插不上话。”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夏父的语气沉了下来，“你是他Omega，枕边风懂不懂？不需要你懂商业，你就跟他提一句，说夏家有个项目不错，让他考虑考虑。剩下的我来谈。”

　　枕边风。
　　夏木秋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他和程颢连“枕边”都算不上，哪来的“风”可吹？

　　“爸，我真的……”

　　“夏木秋。”夏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我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穿，还供你上学，现在家里遇到困难，让你帮这么个小忙都不行？”

　　夏木秋闭上眼睛。这句话他听过太多次了。从小学时想买一套贵一点的画具，到中学时想去参加美术夏令营，再到大学时想要搬出去住，每一次拒绝，每一次请求，都会被这句话堵回来。

　　养你这么多年，供你吃穿，供你上学。

　　仿佛他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偿还这些“恩情”。

　　“这不是小忙。”夏木秋睁开眼睛，声音很轻，但很清晰，“这是几亿的投资。程颢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改变商业决策。而且……”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我和程颢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协议婚姻，三年后就会离婚。我没有什么立场，也没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做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只能听见微弱的电流声。夏木秋能想象出夏父此刻的表情，眉头紧皱，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里带着失望和……厌恶。

　　果然，当夏父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试探，只剩下冰冷和怒气。

　　“协议婚姻？三年后离婚？”夏父冷笑一声，“夏木秋，你是不是觉得嫁进程家翅膀就硬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夏父提高了音量，“我告诉你，就算只是协议婚姻，你现在也是程家的儿婿！夏家养你这么多年，现在需要你帮忙，你就推三阻四？你还有没有良心？”

　　夏木秋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开始发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又酸又涩，堵得他喘不过气。

　　“爸，”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真不是我不想帮，是我真的帮不了。程颢不是那种会受人影响的人，尤其是……”

　　“尤其是你这种不受待见的Omega，对不对？”夏父打断他，语气里的嘲讽像刀子一样扎过来，“夏木秋，你搞清楚，你能嫁进程家，是因为夏家给了你这个身份！是因为你是夏家的儿子！如果没有夏家，你什么都不是！”

　　夏木秋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如果没有夏家，他什么都不是。一个生父早逝、被家族边缘化的Omega，能有什么价值？能有什么资格拒绝？

　　“养你这么多年，一点用都没有！”夏父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尖锐，刺耳，“你弟弟至少还敢为了自己的爱情反抗，你呢？除了躲在程家当个缩头乌龟，你还会什么？”

　　夏木秋想说，他不是缩头乌龟。他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被放弃，习惯了接受所有不公平的安排，然后在角落里安静地活着，不打扰任何人。

　　可是就连这样，也不行吗？

　　“这件事没得商量。”夏父下了最后通牒，“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程颢对夏家项目的初步意向。如果办不到，你以后也不用回夏家了。夏家没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夏木秋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住了，客厅里的光线暗了下来。那些细长的光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均匀的灰暗。

　　夏木秋低下头，看着膝盖上的画册。那是一本印象派画集，莫奈的《睡莲》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模糊的色彩。他曾经很喜欢这幅画，喜欢那种朦胧的美感，喜欢那种水光交融的温柔。

　　但现在，他看着那些模糊的色块，只觉得茫然。

　　他该怎么做？

　　去求程颢吗？用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理由？说他父亲逼他，说夏家需要这笔投资，说如果他办不到就会被赶出家门？

　　程颢会怎么想？会觉得他麻烦，觉得他贪婪，觉得他终于露出了Omega那种依赖Alpha、索取无度的本性？

　　还是会……同情他？

　　夏木秋不希望是后者。他不需要同情，尤其是程颢的同情。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街道上的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人抬头看天，也没有人注意到这扇窗户后站着的人。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夏木秋低头，是夏父发来的短信，只有一行字：“项目资料发你邮箱了，自己看着办。”

　　夏木秋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按灭了屏幕。

　　他转身走向客房，打算像往常一样，用画画来平复情绪。但当他推开客房的门，看到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时，却忽然失去了所有拿起画笔的力气。

　　那幅画画的是窗外的秋景。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但还没到凋零的时候。夏木秋原本想画那种介于盛夏和深秋之间的微妙状态——生命还在，但已经开始走向衰落。

　　就像他自己。

　　他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夏父的话。

　　“养你这么多年，这点用都没有。”

　　“如果没有夏家，你什么都不是。”

　　“夏家没有你这样没用的儿子。”

　　一字一句，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但疼得绵长。

　　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夏木秋睁开眼，看见程颢推门进来。Alpha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松开了些，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

　　程颢看见他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在家。

　　“今天回来得早。”程颢说，声音有些哑。

　　“嗯。”夏木秋站直身体，“你也挺早的。”

　　程颢把外套挂在衣架上，换了鞋走进客厅。他的目光在夏木秋脸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怎么了？”程颢问，“脸色不太好。”

　　夏木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事，可能有点累。”

　　程颢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某种审视，让夏木秋无所适从。他想移开目光，但又怕显得心虚。

　　“真没事。”他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轻。

　　程颢沉默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转身走向书房，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夏木秋：“晚上想吃什么？我让阿姨做。”

　　夏木秋愣了一下。这是程颢第一次主动问他晚餐的事。

　　“都行。”他说。

　　“没有‘都行’。”程颢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但很快又缓和下来，“说一个你想吃的。”

　　夏木秋想了想：“那就……鱼吧。”

　　“好。”程颢点头，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的门关上了。夏木秋站在原地，听着门后传来电脑开机的声音，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程颢低声讲电话的声音。

　　他应该感到高兴吗？程颢开始关心他想吃什么，开始注意到他的脸色，开始……把他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可是为什么，心里反而更乱了？

　　夏木秋走回窗边，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空。第一滴雨落在玻璃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整个城市都笼罩在绵密的秋雨里。

　　雨声淅淅沥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心上。

　　夏木秋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躲在阁楼的角落里画画，夏河星跑上来，抢了他的画，当着他的面撕成碎片。

　　“你画得可真丑。”七岁的夏河星说，脸上带着得意的笑，“爸爸说了，你这样的Omega就该学点有用的东西在家相夫教子，画画有什么用？”

　　那时夏木秋十岁，已经懂得什么是“不该争辩”。他安静地收拾好碎片，等夏河星离开后，才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把那些碎片一点点拼起来。

　　拼好了，画还是残缺的。就像他的人生，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残缺的了。

　　雨越下越大。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夏木秋低头，这次是夏旷予发来的消息：“爸找你了？别太往心里去。项目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不用管。”

　　从小到大，夏旷予对他算不上好，但也算不上坏。就像对待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偶尔施以援手，但从不越界。

　　夏木秋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了一个字：“好。”

　　回完消息，他收起手机，转身走向厨房。

　　鱼做好了。夏木秋关火，撒上葱花，淋上热油。香气弥漫开来，温暖，但空洞。

　　书房的门打开了。程颢走出来，闻到香味，脚步顿了一下。

　　“你做的？”程颢问。

　　“嗯。”夏木秋把鱼端上桌，“阿姨还没来，我就先做了。”

　　程颢走到餐桌边，看着那盘清蒸鱼。鱼身完整，色泽鲜亮，葱花翠绿，油光莹润。看起来很专业，完全不像是随手做的。

　　“你经常做饭？”程颢问。

　　“以前在家做过。”夏木秋说，语气平淡。

　　程颢没再问。他在餐桌边坐下，夏木秋盛了两碗饭，也坐了下来。

　　两人沉默地开始吃饭。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规律的声响。餐厅里很安静，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音。

　　程颢吃了一口鱼，动作停了一下。

　　“怎么了？”夏木秋问，“不好吃吗？”

　　“没有。”程颢摇头，“很好吃。”

　　他说的是真话。鱼很鲜，火候恰到好处，调味也清淡合适。比他吃过的很多餐厅做得都好。

　　夏木秋低下头，继续吃饭。程颢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起刚才进门时，夏木秋脸上那种茫然又脆弱的表情。

　　那不是“有点累”该有的表情。

　　“夏木秋。”程颢开口。

　　夏木秋抬起头，看向他。

　　“如果有什么事，”程颢说，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可以跟我说。”

　　夏木秋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了一瞬，然后松开。

　　“没事。”他说，声音很轻，“真的没事。”

　　程颢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没再追问。他低下头继续吃饭，但余光始终落在夏木秋身上。

　　那个Omega安静地吃着饭，动作斯文，表情平静。但程颢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夏木秋心里翻涌，只是被一层厚厚的冰封住了，透不出来。

　　饭后，程颢回了书房。夏木秋收拾完碗筷，也回了客房。他坐在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秋景，很久都没有动笔。

　　窗外的雨还在下。夜色降临，城市亮起了灯火。那些光在雨幕里晕开，变成模糊的光斑，像破碎的星辰。

　　夏木秋拿起手机，点开邮箱。夏父发来的项目资料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附件很大，足有几十页。

　　他盯着那个附件看了很久，最终没有点开。

　　而是关掉手机，站起身，走到窗边。雨夜的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车驶过，溅起水花，然后又归于寂静。

　　夏木秋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模糊的轮廓，平静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就像夏父说的，他是个没用的人。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连求助的勇气都没有，连为自己争取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会安静地接受一切，然后在角落里无声地凋零。

　　就像夏末的木头，在秋天来临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机。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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