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予沉锚

　　那场未能平息内心风暴的独处，像一场高烧后的虚脱，留给于怀的是一种精疲力尽的清醒。周日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用繁重的课业和钢琴练习填满所有时间，不给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任何滋生的空间。他成功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笔记本上写满了推导过程，琴键被敲击了无数次，直到指尖发烫。但每当节奏稍有停顿，一个短暂的放空，柏然带着笑意的眼睛，或者他仰头喝水时脖颈的线条，就会像幽灵一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心悸。
　　他像守护一座摇摇欲坠的城池，用尽全部的理智筑起堤坝，抵御着内心那片名为“柏然”的、汹涌的潮水。这感觉很糟糕，比他面对任何一道奥林匹克难题都要无力。题目总有解，有公式，有逻辑可循。而这份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的情感，毫无章法，无法定义，更无处求解。
　　周一，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踏进教室的。他预设了各种可能：尴尬、疏离、或者柏然已经因为他的反复无常而失去了耐心。他甚至暗自希望，柏然能退回最初那种礼貌而冷淡的距离，那样，或许他还能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平静。
　　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
　　柏然依旧踩着铃声冲进来，书包甩在椅子上发出熟悉的闷响，带着一身朝气蓬勃的气息。他看到于怀，眼睛立刻弯了起来，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早啊，于怀！”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刚睡醒不久的、慵懒的沙哑，像羽毛在于怀紧绷的心弦上轻轻搔了一下。
　　“……早。”于怀垂下眼睑，盯着摊开的英语课本，不敢与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对视。他害怕自己眼底的波澜会被看穿。
　　一整天，柏然都表现得和往常别无二致。他会在于怀回答出老师超纲的提问时，在桌下悄悄对他竖起大拇指；会在于怀值日擦黑板时，主动帮他清理满是粉笔灰的讲台；会在午休时，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把耳机分他一半，分享他最近发现的一首节奏古怪但莫名带感的电子乐。
　　他甚至……靠得更近了。
　　下午自习课，当于怀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凝神思考时，柏然忽然凑了过来，手臂几乎完全挨着他的手臂，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校服面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道题……是不是用能量守恒和动量定理联立？”柏然指着题目，眉头微蹙，呼吸轻轻拂在于怀的耳廓。
　　于怀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两人相贴的那一小片皮肤，灼热感迅速蔓延开来。他能闻到柏然身上淡淡的、像是柠檬味洗衣液混合着少年干净汗液的味道，这味道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呼吸，让他头晕目眩。他甚至能感觉到柏然说话时，声带轻微的震动，通过紧挨的手臂，直接传导到他的心脏。
　　理智在尖叫，命令他立刻拉开距离。但他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不该属于他的、危险的温暖。他甚至可耻地发现，自己的心脏在为这份靠近而狂跳，不是因为惊慌，而是因为……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欢愉。
　　“嗯……”他听到自己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手指却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笔。“对，先……先分析碰撞前后的能量变化……”
　　他机械地讲解着，大脑却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右臂那持续不断的、滚烫的触感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暴露在烈日下的冰，正在一点点融化，失控地流淌。
　　柏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煎熬，听完讲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非但没有移开，反而靠得更近了些，几乎是将下巴虚虚地搁在了于怀的肩膀上，去看他写在草稿纸上的公式。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哪里卡住了……”
　　那一瞬间，于怀的呼吸彻底停滞了。柏然的下巴很轻，几乎没有什么重量，但那份存在感却如同山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音嗡鸣，濒临断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柏然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喷洒在他的颈侧，那里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他猛地抽回了手臂，动作快得近乎粗鲁。
　　“懂了就自己算一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生硬，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
　　柏然愣住了，保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和……受伤。他慢慢直起身，看着于怀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回了身，拿起自己的笔。
　　那无声的退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于怀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后悔了。他明明贪恋那份靠近，却又亲手将它推开。他像个矛盾的、可笑的傻瓜，在渴望与恐惧之间反复横跳，最终伤害了那个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柏然不再主动和他说话，甚至连眼神交流都避免了。于怀能感觉到身边那股熟悉的、温暖的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窒息的低气压。他坐在那里，像一座孤岛，周围是喧嚣的海，内心却是死寂的荒芜。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柏然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简单的欣赏，不是对“特别之人”的好奇，更不是什么狗屁的“同桌情谊”。
　　那是渴望。
　　一种汹涌的、蛮横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渴望。
　　他渴望柏然的靠近，渴望他带着温度的眼神，渴望他毫无顾忌的笑容，渴望他偶尔孩子气的依赖，渴望他作画时专注的侧脸，渴望他睡着时毫无防备的呼吸，渴望他运动后汗湿的发梢，渴望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渴望他指尖的温度，渴望他拥抱的力度……
　　这渴望如此具体，如此生动，像藤蔓一样从他的心底疯狂滋生，缠绕住他的每一根神经，勒得他喘不过气。它不再是模糊的好感，而是有了清晰的指向——指向那个名叫柏然的、鲜活、热烈、像太阳一样存在的少年。
　　这认知让他感到恐惧，如同置身万丈深渊。但同时，一种被压抑已久的、近乎悲壮的狂热，也在恐惧的缝隙中悄然滋生。
　　放学铃声响起，柏然沉默而迅速地收拾好书包，没有看他一眼，径直离开了教室。
　　于怀独自坐在渐渐空荡的教室里，夕阳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旁边空了的座位，那里还残留着柏然的气息，桌上有一小块不小心蹭上的、靛蓝色的颜料痕迹，像一颗凝固的星辰。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块颜料痕迹。指尖传来微硬的、粗糙的触感。
　　就是这双手，画出那样充满生命力的画作；就是这个人，带着一身的光和热，蛮横地闯进他秩序井然的世界，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疼痛交织，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甜蜜。
　　他完了。
　　他清楚地知道，他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那座用理性、规矩和优秀构筑起来的、看似坚固的堡垒，已经从内部被攻陷。而攻陷它的，不是千军万马，只是一个叫柏然的少年，和他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身影。
　　他趴在课桌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手臂。周围是那样的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它们在疯狂地叫嚣着同一个名字。
　　柏然。
　　柏然。
　　渴望像野火燎原，烧尽了他所有的伪装和挣扎。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为强大的、名为“想要”的意念，正破土而出。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份不见天日的感情将归于何处。但他知道，他无法再这样逃避下去。他无法忍受柏然眼中再次出现那种受伤的神情，无法忍受两人之间再次筑起冰冷的隔阂。
　　他想要靠近。哪怕只是飞蛾扑火，哪怕最终会焚身碎骨。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种子落入了被渴望浸润的土壤，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生根发芽。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天边那最后一抹壮丽的霞光，像极了柏然画作里那些浓烈而恣意的色彩。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头像。他删删改改，写了又删，最终只留下了简短的几个字。
　　【明天排练，别忘了。】
　　他按下发送键，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稻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害怕得不到回应，又害怕得到回应。
　　他闭上眼睛，任由那份清晰而滚烫的渴望，像潮水般将自己彻底淹没。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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