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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时刻01
萨拉曼的黄昏总是来得仓促,夕阳像一块燃尽的碳,迅速黯淡,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病态的红。
空气里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偶尔夹杂着从城北方向传来的爆炸声。
反动派与图兰国结盟的消息传开后,短暂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短短数日,战火以燎原之势重燃。
图兰国提供的重型武器撕开了政府军苦苦支撑的防线,反动派在多条战线同时发动猛攻。
前线吃紧,伤亡数字急剧攀升。华新社的工作量骤增,秦淮月和韩枫像陀螺一样连轴转,日夜不停地奔波于各个新闻点、医院和废墟之间。
将阿米娜留在公寓的每一天都变成一种煎熬。女孩变得越来越沉默,常常抱着膝盖,蜷缩在窗边的旧沙发上,望着远处被炮火映红的天空发呆。
秦淮月知道,这虚假的安宁就要结束了。
这个临时构筑的避风港,在越来越猛烈的风暴里摇摇欲坠。
她很清楚,自己已经保护不了这个孩子。
前线需要记者,她必须去最危险的地方,而那里,绝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待的。
是时候了。
这个决定在她心里反复摩擦,最终带着刺痛落了地。
通过大使馆的紧急渠道,秦淮月终于联系上了国际儿童基金会,在萨拉曼仍在运作的儿童友好家园。
电话那头的女声,在听完阿米娜的情况后,沉默片刻后说:“带她来吧,这里至少能给她一张安全的床,一口干净的水。”
她转身,走向阿米娜的房间,脚步比思绪更沉重。
阿米娜正坐在窗边,怀里抱着韩枫给她的巧克力,小小的身影在暮色里单薄得像张纸。
她低头看着摊在膝盖上的笔记本,上面有她今天新学的单词。
“阿米娜。”秦淮月轻声呼唤她。
女孩抬起头,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了。她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看着秦淮月,等待宣判。
“我给你找了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有老师,有热乎乎的饭菜。”
阿米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低下头,小声问:“那里,也能看到月亮吗?”
“能。”秦淮月伸手,轻柔地拂开女孩额前的碎发。
“那里的天空和这里是一样的。你看,”她指向窗外那片正在加深的蓝色,“无论你在哪里,月亮和太阳都会找到你。”
阿米娜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块巧克力,用手心托着,递到秦淮月面前。
“月姐姐,给你吃,吃了甜的,就不会太难过了。”
秦淮月的喉咙被堵住了,一股酸涩直冲鼻腔。她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摇了摇头,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好。你也不要难过。”
儿童友好家园位于萨拉曼西北角一片相对完好的街区,被高墙严密保护着,门口悬挂的联合国蓝色旗帜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像一片坚守最后尊严的树叶。
持枪的保安仔细核查了证件,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彻底隔绝。
工作人员给阿米娜登记了信息,戴上写有编号和名字的手环,轻声介绍这里的日常:“我们有定时的餐食、基础的文化课程、游戏时间……心理辅导老师也会定期来陪孩子们聊天、做游戏,帮助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
就在工作人员填写表格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走廊尽头的活动室里跑出来,差点撞到工作人员身上。
“哈桑,跑慢点。”一位工作人员边追边喊。
他看起来比上次结实了一点,但眉宇间那份被苦难催熟的倔强却丝毫未变。
在看到秦淮月和紧紧依偎着她的阿米娜时,愣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随即抿紧了嘴唇,别过头去,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墙上,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工作人员无奈地解释道:“哈桑,他最后一个亲人在上周的炮击中去世了。刚被送来不久,他是个好孩子,只是需要时间。”
秦淮月的心沉了下去。战争的镰刀从未停止挥舞,一次次将稚嫩的生命连根拔起,抛向命运的漩涡。哈桑的经历,不过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悲剧的一个缩影。
儿童友好家园里出乎意料地井然有序,像是在无边废墟中开辟出的一小片绿洲。
教室里,十几个孩子坐在简易的课桌后,跟着本地老师读字母;活动室里,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志愿者的陪伴下玩拼图,偶尔发出的笑声像石头缝里开出的花,珍贵得让人心头发酸;走廊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画,色彩大胆而鲜艳,内容却大多是扭曲的飞机和燃烧的房子,那是战争在他们心里刻下的无法抹去的痕迹。
心理辅导室的门虚掩着,一位女辅导员正坐在垫子上,温柔地为一个抱着破旧布娃娃的小女孩梳头发。
分别的时刻终究来临。
秦淮月蹲下来,最后一次帮阿米娜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把那个装着几件物品的书包背在她肩上。
她的喉咙发紧,声音有些沙哑:“阿米娜,要勇敢,要记得按时吃饭,要好好学习,我会来看你。”
阿米娜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她回头看了秦淮月最后一眼,那眼神像是暮色中即将熄灭的星火。
她没有说再见,只是紧紧抱住自己的书包,转过身,一步一步,跟着工作人员走了。
铁门重新关上时,远处传来了新一轮更剧烈的爆炸声。
秦淮月发动汽车,后视镜里那面蓝色旗帜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蓝点。
车子驶入城南区,秦淮月找了家还在营业的小咖啡馆,她需要点时间,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店里的客人很少,她点了杯冰美式,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咖啡的苦涩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她打开笔记本,开始整理最近的素材。
但这偷来的宁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没有任何预兆。
咖啡馆内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像垂死病人最后的心跳,随后和音响里的音乐一起,戛然而止。
所有依赖电力的声音瞬间消失。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鸣笛,提醒着时间还在流动。
“抱歉,停电了,做不了咖啡了。”店主对刚进来的客人说。
这不仅仅是做不了咖啡的问题。
秦淮月抓起相机,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室外天光依旧,天空是被硝烟稀释后的灰蓝色,在这片蓝调之下,文明的秩序正在肉眼可见地崩塌。
交通彻底瘫痪。车辆几乎都朝着通往国境线的方向缓慢蠕动。车顶上绑着行李,车厢里塞满家当。无一例外都想逃离这座正在沉没的城市。
十字路口,所有红绿灯都变成了空洞的黑眼。几个主要路口已被完全堵死,司机们互不相让,愤怒的喇叭声撕扯着空气。
加油站前,排队车辆挤占了所有车道,人群围着油泵争吵推搡,一名警察徒劳地吹着哨子,声音淹没在混乱里,一家超市的卷帘门半开着,店员正试图阻拦涌入的人群。
这不是生活,这是末日电影里的逃亡和抢夺。停电,像最后一块被抽走的积木,让勉强维持的平衡轰然倒塌。
秦淮月被困在这片绝望的洪流中,寸步难行。快门声像冷静的心跳,一次次定格这失序的瞬间。整座城市正在滑向深渊,而她,是这沉没过程的记录者。
同一时刻,萨拉曼医院。
手术室的灯“啪”一声,全灭了。
无影灯、监护仪、一切靠电的设备,瞬间熄灭。手术室陷入最原始的黑暗。
“停电了。”护士喊了一声,声音发紧。
但手术台上,病人刀口还开着,生命悬于一线。
林璟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瞬间镇住了即将倾覆的方舟:“别慌,备用发电机十五秒内启动。”
“开应急手电,照视野。”
“换手动呼吸球囊,捏好了,频率照旧。”
“拉钩扶稳,手别抖。”
命令一条条下去,手术室里没人乱动。
几秒后,发电机轰隆隆响起来,头顶的大灯闪了几下,重新亮起。监护仪屏幕也亮了,数字重新跳动起来。
光明失而复得。
“没事了,继续手术。”林璟阳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他重新接过器械,动作稳定如初。只有贴身的洗手衣,在无影灯亮起的瞬间,清晰地照出被冷汗浸透的痕迹,黏腻地贴在背上,提醒着他刚才那短短的十几秒钟,是如何在钢丝上行走。
现代医学赖以维系的生命线,原来如此脆弱。
秦淮月赶到医院,穿过混乱如战地前线的大厅,在通往手术区的走廊里,看到那个倚墙而立的身影。
窗外的夕阳正挣扎着透出最后一点余晖,将他周身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边。
林璟阳半仰着头,闭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摘下的口罩松松地挂在一边耳廓上,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白大褂下的浅蓝色手术衣,肩背处被汗水晕开。
他缓缓睁开眼。四目相对的一霎,秦淮月在他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尚未散尽的惊悸。
“秦记者。”他开口。
“林医生,刚才……是不是……”她的话没有问完,但彼此心知肚明。
“嗯,停电了,在手术中。”他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裹挟着刚从深渊边缘勒住命运的沉重。
两人就这样静静立于廊下,窗外是沦陷中的城市,窗内是无声的战场。
她是事件的记录者,他是生命的守护者,在这突如其来的蓝调时刻里,他们的影子无声交叠在一起,缔结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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