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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剑
鸡叫头遍的时候,衔云归就醒了。
他睡眠向来浅,昨夜那场刺杀过后,更是只合眼眯了一会儿。外间竹榻硬邦邦的,硌得人骨头疼,可他还是躺着没动,只睁着眼看窗纸慢慢透出蟹壳青。
里间有窸窣的动静,是徐长卿起来了。
衔云归听着那声音——穿衣,束发,脚步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晨风带着露水气飘进来,混着屋里一夜未散的草药味,还有……一丝极淡的、竹叶似的清苦气息,是徐长卿身上常有的。
他翻了个身,面朝里,闭上眼装睡。
不多时,脚步声到了外间。停在他榻边。
衔云归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他背上,很轻,像羽毛扫过。过了片刻,脚步声又远了,去了灶间。然后是舀水、生火、淘米的声响。
这人,早起第一件事竟是做饭。
衔云归心里那点因刺杀而绷紧的弦,莫名松了些。他睁开眼,坐起身。薄被滑到腰间,露出只穿着中衣的上身,肩上那道淡粉的疤在晨光里格外清晰。
他穿衣下榻,走到灶间门口。
徐长卿正蹲在灶前添柴,银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他今日换了身便于活动的月白短打,袖口紧束,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听见动静,他头也没回:“醒了?粥快好了。”
“嗯。”衔云归走过去,从水缸里舀水洗脸。凉水扑在脸上,激得人精神一振。“你真要学剑?”
“要学。”
“为什么?”衔云归擦着脸,侧头看他,“你有药,有毒,有脑子。躲着点,未必护不住自己。”
徐长卿站起身,用木勺搅着锅里的粥。米香混着新切的野菜碎,在晨雾里袅袅散开。“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说得平静,像在说今日天气,“既然躲不掉,不如学点实在的。”
衔云归看着他被灶火映得微红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还小,怕疼,不想练剑。那人摸着他的头说:“阿云,这世道不太平。师父不能护你一辈子,你得自己手里有剑。”
后来他手里有了剑,那人却不在了。
“行。”衔云归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吃了饭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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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是野菜粥和昨晚剩的烙饼,热了热,就着酱菜吃。两人吃得都很快,话不多。
收拾完碗筷,衔云归走到院里那棵枫树下,折了根粗细合适的树枝,掂了掂,递给徐长卿。
“先用这个。”
徐长卿接过,学着衔云归平日的样子握了握,总觉得别扭。
“不是那样。”衔云归走过来,站到他身后。距离很近,近得徐长卿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松木混着铁锈的气息。“手给我。”
徐长卿迟疑了一下,伸出手。
衔云归的手覆上来,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他虎口,调整他手指的位置。“拇指抵这儿,食指扣这儿……对,这样握,剑才不会脱手。”
他的掌心很热,热度透过皮肤渗进来。徐长卿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握紧了。
“别动。”衔云归的声音在耳边,气息拂过他耳廓,“握剑是第一关,握不对,后面都是白费。”
徐长卿不动了,任由他摆弄自己的手指。晨光从枫叶缝隙漏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一深一浅,对比分明。
握好了,衔云归却没立刻松开。他的手指沿着徐长卿的手腕内侧轻轻滑到小臂,在那片细腻的皮肤上停了一瞬。“这儿要绷紧,”他低声说,“但别太僵,得像弓弦,松紧有度。”
徐长卿感觉被他触过的地方微微发烫,手臂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抿了抿唇,没说话。
“好了。”衔云归这才松开手,退开一步,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徐长卿的手背,“保持这个姿势,站一刻钟。”
一刻钟,听着不长。可当徐长卿真的举着那根树枝,一动不动地站着时,才觉出滋味来。手臂渐渐发酸,发沉,手腕也开始抖。汗水顺着额角滑下,痒痒的,他却连擦都不能擦。
衔云归抱臂靠在门框上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专注。偶尔徐长卿姿势歪了,他才出声:“肩沉下去。”“手腕别塌。”
时间一点点爬。
徐长卿咬着牙硬撑。他能感觉到汗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手臂的酸痛像无数小针在扎。可奇怪的是,心里那股因刺杀而起的焦躁,却在这单调的坚持里,慢慢沉淀下去。
原来握剑是这样的。不是潇洒,不是飘逸,是最笨的苦功。
终于,一刻钟到了。
“可以了。”衔云归说。
徐长卿放下树枝,手臂酸得几乎抬不起来。他活动着僵硬的指节,看向衔云归:“然后呢?”
“然后,”衔云归走过来,接过树枝,“看我。”
他退到院子中央,站定。晨风拂起他黑棕的发,那缕细辫在肩侧轻晃。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动了。
不是很快,但极稳。树枝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起手,斜撩,回旋,刺出。简单的几个动作,被他使得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阳光穿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身形舒展,肩背的线条流畅有力,每一次转身,每一次挥臂,都精准而克制。
徐长卿看得有些出神。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衔云归使剑。可之前或是生死相搏,或是随意比划,都不如眼前这般……纯粹。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专注,虔诚,甚至带着点孤独的美感。
一套简单的入门剑式使完,衔云归收势,树枝轻轻点地。他额上出了层薄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看清了?”他问,走回徐长卿面前,气息微促。
“看清了。”徐长卿点头,伸出手,“我试试。”
他学着衔云归的样子站定,回忆着刚才的动作,起手——斜撩——回旋——
“停。”衔云归按住他的手臂,“这里不对。腰要转,力从地起,经腰,到肩,再到手腕。”
说着,他站到徐长卿身后,右手扶住他执树枝的手,左手手掌轻轻贴在他后腰下方。“这儿,发力。”他的声音就在徐长卿耳后,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感受我的力道——不是用手臂挥,是用全身。”
徐长卿身体微微一僵。衔云归的胸膛几乎贴着他的背,热度透过两层薄薄的衣衫传来。那只扶着他的手稳定有力,而贴在后腰的手掌,更是烫得惊人。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受衔云归引导的力道。确实不一样——当力从腰际发出,经过脊椎,传到肩臂时,那树枝划破空气的声音都变了,从轻飘飘的“呼”声,变成了沉稳的“唰”声。
“对,就这样。”衔云归的声音里带了一丝赞许,左手在他腰侧轻轻按了按,“记住这个位置,以后发力都要从这里起。”
他又带着徐长卿做了两遍,然后慢慢松开手。“你自己试试。”
徐长卿点头,重新摆好架势。这一次,他闭上眼,回忆刚才被引导时的感觉——那贴在后腰的手掌,那扶着手臂的温度,那近在耳畔的呼吸。
他起手,斜撩,回旋——
树枝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带着风声。
衔云归看着,唇角微微扬起。他走到旁边石凳上坐下,拿起水壶喝了一口,目光却一直没离开那个在晨光中练剑的身影。
一下,两下,三下……
汗水湿透了徐长卿的衣背,月白的布料贴在清瘦的脊背上,隐约透出肩胛骨的形状。他的银发有几缕从发带中滑落,粘在汗湿的颊边。那双淡青蓝色的眼睛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清亮,像雨后的远山。
衔云归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他见过很多练剑的人。有天赋异禀的,有刻苦努力的,有将剑使得出神入化的。可没有一个人,像眼前这个一样——明明动作还生涩,明明汗流浃背狼狈不堪,可那神情,那姿态,却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像是月光凝成了人形,却在学着如何握剑。
又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徐长卿的手臂终于抖得再也举不起来了。他放下树枝,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石板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今天就到这。”衔云归站起身,递过一块干净的布巾,“第一次练,够了。”
徐长卿接过,胡乱擦了把脸。布巾上带着衔云归身上那股松木铁锈气,混着他自己的汗味,竟不觉得难闻。
“我……做得怎么样?”他喘匀了气,抬眼问。那双淡青蓝色的眸子因为运动而格外清透,此刻正认真地看着衔云归,等着评价。
衔云归被他看得心口一悸,别开视线,伸手将他颊边一缕湿发撩到耳后。“还成,”他说,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徐长卿发烫的耳廓,“就是太急了。练剑是水磨功夫,急不得。”
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是做惯了的。可徐长卿却觉得被碰过的地方像被火星烫了一下,耳根瞬间红透了。
“知道了。”他低声道,转身就往屋里走,脚步有些快,“我去……冲个凉。”
衔云归看着他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低低笑出声来。他摸了摸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徐长卿耳廓微烫柔软的触感。
原来这人……也会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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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林鹤来了。
他今日没带竹剑,而是抱着一大包东西,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徐师兄,衔大哥,我娘让我送些东西来——新晒的笋干,还有腌的咸鸭蛋,说给你们加菜。”
徐长卿正在整理新采的草药,闻言点头:“多谢令堂。”
林鹤放下东西,却没立刻走,而是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那几支昨夜留下的黑箭上——徐长卿还没来得及处理。他脸色变了变,凑到正在磨刀的衔云归身边,压低声音:“衔大哥,昨夜……是不是出事了?”
衔云归没抬头,继续磨着短剑:“小孩子别瞎打听。”
“我不是小孩子了!”林鹤不服气,“我都十七了!而且……”他声音低下去,“四方师兄这几天怪怪的,我问什么他都不说,还老让我别来药庐。是不是……是不是药庐有危险?”
徐长卿停下手中的活,看向林鹤。那少年脸上是真切的担忧,不是好奇,是实实在在的害怕失去什么重要之人的那种担忧。
“是有危险。”徐长卿开口,声音平静,“所以你别总往这儿跑。”
“那怎么行!”林鹤急了,“有危险我才更该来!我、我虽然武功不好,但我可以帮忙看门,可以报信,我……”
“林鹤。”衔云归打断他,终于抬起头,“你四方师兄让你别来,是为你好。我们让你别来,也是为你好。有些事,你卷进来没好处。”
林鹤咬着嘴唇,眼圈有点红:“可你们是我师兄,是我大哥……我怎么能看着你们有危险,自己躲着?”
这话说得稚气,却真诚。徐长卿和衔云归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这样吧,”徐长卿想了想,“你若真想帮忙,就帮我们留意宗门里的动静——特别是关于后山,关于戒律堂,关于……任何你觉得不寻常的事。但记住,只许看,不许问,更不许自己行动。有什么发现,悄悄告诉我,行吗?”
林鹤眼睛一亮:“行!”
“还有,”衔云归补充,“这事别告诉四方楚。”
林鹤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什么,重重点头:“我懂。四方师兄他……肯定有苦衷。”
送走林鹤,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这安静里,多了些沉重的东西。
徐长卿走到墙角,捡起一支黑箭。箭头幽蓝,淬着见血封喉的毒。他看了半晌,忽然说:“今晚,我去师父那儿一趟。”
“现在去?”衔云归皱眉,“太显眼了。”
“不是现在。”徐长卿将黑箭折断,扔进灶膛,“夜深了再去。有些事,得问问师父。”
他想起陆玄冥那滴水不漏的态度,想起四方楚隐晦的提醒,想起昨夜那几支直取性命的毒箭。这一切,似乎都指向玄冥宗深处某个他不了解的漩涡。而师父念宫镜,在这漩涡中心,已经站了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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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感觉我取名字好敷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