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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青铜爵
时雨在整理博物馆新入库的西周文物时,手指被一件青铜爵的缺口划伤了。
血珠渗进锈蚀的纹路,那纹路突然活了过来——不是字面意义的“活”,而是像被血唤醒的蜈蚣,沿着爵身的三足两柱蜿蜒爬升,最后在爵口边缘汇聚成一个完整的漩涡图案。
嗡——
低频的震动从爵身传来,时雨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库房景象就碎裂了。
不是穿越时的黑暗坠落,而是一种更粗暴的撕扯:她感觉自己被塞进一个狭窄的管道,管道内壁是飞速掠过的、闪烁不定的人影和场景碎片。有披甲执戈的战士,有跪地祷祝的巫祝,有烈火焚烧的城池,还有——
一只眼睛。
巨大的、青铜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星空的眼睛。
眼睛眨了一下。
时雨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热。
灼人的热浪裹挟着沙土的气味扑面而来。时雨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跪在一片龟裂的黄土上,四周是低矮的土坯房,远处有木质的瞭望塔。天空是浑浊的土黄色,太阳像个烧红的铁饼悬在头顶。
不是朔朝。空气中的干燥程度、植被的稀疏、建筑的形制,都指向更古老的中原。
“巫女大人!”一个急切的声音传来。
时雨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粗麻短褐的少年跑过来,约莫十五六岁,皮肤黝黑,脸上有新鲜的擦伤。他扑通跪在她面前,额头触地:“求您再卜一卦!父亲他们……已经困在矿道里三天了!”
巫女?卜卦?
时雨低头看自己——身穿深青色麻布长袍,袖口和领口绣着银白色的星月纹,腰间系着一条编织复杂的绦带,带上挂满小小的骨牌、玉片和龟甲。手腕上,青铜爵划伤的地方,浮现出一个淡青色的漩涡印记。
她附身在一个巫女身上。
记忆碎片涌入:姒月,十七岁,攸国的司卜巫女。三日前,国君征发三百民夫开采铜矿,矿道坍塌,无人归还。国君命她连卜三卦,卦象皆凶,责令她今日必须卜出“吉时”再行挖掘,否则……
否则怎样,记忆没给出。但时雨能感受到姒月灵魂深处的恐惧——那是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惧意。
“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嗓音沙哑,像很久没喝水,“带我去矿道。”
少年抬头,眼里迸出希望的光。
所谓的矿道,其实是山体上一处巨大的裂缝,人工拓宽后向内挖掘。洞口支着简陋的木架,已经部分坍塌。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妇孺围在洞口,有的低声哭泣,有的麻木呆坐。
看见时雨走来,人群骚动起来。
“巫女来了!”
“姒月大人,求您救救他们……”
“我丈夫还在里面啊……”
时雨走到洞口。热风从矿道深处涌出,带着浓重的尘土和某种……金属灼烧的气味。她手腕上的漩涡印记微微发烫。
“卦象怎么说?”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时雨回头。是个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方脸阔口,眼神锐利如鹰,腰佩青铜短剑。记忆提示:攸国司马子戈,此次采矿的监工。
“司马大人。”时雨按记忆中的礼仪微微躬身,“三卦皆示:地火将燃,不宜入内。”
“地火?”子戈冷笑,“巫卜之言,虚妄无凭。国君要铜,今日必须开采。你既为司卜,当卜出避开灾厄的时辰,而非阻挠国事。”
“不是灾厄,是地火。”时雨重复,指着洞口涌出的热风,“大人可曾嗅到硫磺之气?可曾觉地面发烫?此非寻常地气,乃地下熔岩躁动之兆。此时入矿,不是救人,是送死。”
子戈眯起眼。他确实感觉到了异常的热度,也闻到了怪味。但国君的命令高于一切。
“卜。”他吐出这个字,“一炷香内,给我吉时。否则……”他按剑上前半步,“便以你祭山神,平息神怒。”
周围的妇孺发出惊恐的低呼。
时雨看着子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个人知道危险。但他更需要有人为可能的伤亡负责——巫女卜出的“吉时”,就是最好的推卸责任的理由。
姒月的记忆在颤抖。这个十七岁的巫女已经连续三天不眠不休地占卜,灵力几近枯竭,再强行起卦可能会死。
但时雨不是姒月。
她抬起手,手腕的漩涡印记亮起微光。不是占卜,而是她在感应——通过青铜爵赋予的、与金属矿脉共鸣的能力。
闭上眼睛。热浪、硫磺味、地下深处隐约的轰鸣……还有,矿道深处,那些微弱的心跳。
还有人活着!大约三十人,被困在深处一个相对稳固的腔室里。
但更深处,确实有熔岩在缓慢上涌。不是立刻喷发,但最多再有一天,高温和毒气就会杀死所有幸存者。
她睁开眼:“未时三刻。只有半个时辰的窗口。”
子戈皱眉:“为何是未时三刻?”
“地火有脉动,未时三刻是脉动间歇期,毒气最弱,温度最低。”时雨胡诌,但语气笃定,“但只能进三十人,带绳索、水、湿布掩口鼻。进去后不可敲击岩壁,不可大声呼喊,找到人立刻拖出。半个时辰一到,必须撤离。”
子戈盯着她看了几息,终于挥手:“照巫女说的准备。”
人群动了起来。
时雨走到洞口边,选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少年递来一陶碗清水,她慢慢喝下,感受着水温缓解喉咙的干痛。
“巫女大人,”少年小声问,“我父亲……真的还活着吗?”
时雨看着他眼中的希冀,点头:“活着。但受伤了,不过进去后动作要快。”
少年重重点头,跑去准备绳索。
等待时,时雨研究起手腕的印记。青铜爵的漩涡图案此刻清晰可见,边缘有细小的铭文在流转——不是殷商甲骨文,也不是西周金文,而是一种更古老的、像星辰连线的符号。
她试着用指尖触碰。
嗡——
轻微的共鸣。眼前浮现出青铜爵在博物馆库房的影像,爵身上的血渍正在缓慢渗入锈层,而爵口上方,隐约有第二件文物的虚影——一件玉琮,青白色,刻满鸟形纹。
两件文物之间有细细的光丝连接。
难道……青铜爵不是唯一的穿越媒介?
“巫女,时辰到了。”子戈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三十名精壮男子已经准备好,腰系绳索,口鼻蒙着湿布。子戈亲自带队。
时雨起身,走到洞口,对众人说:“记住:进去后只救人,不取铜。看见赤红色的岩石就后退,听见闷响立刻跑。”
众人应诺。
子戈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转身钻入矿道。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洞口外的妇孺们跪成一圈,低声祈祷。时雨坐在石头上,感觉姒月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灵力透支的后遗症开始了。她咬破舌尖,用疼痛保持清醒。
一刻钟,两刻钟……
洞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第一个幸存者被拖出来了——是个中年男子,左腿畸形弯曲,意识模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都是重伤,但还活着。
人群爆发出哭喊和欢呼。
第二十八个人被拖出时,子戈也出来了。他满脸黑灰,皮甲被刮破多处,但眼神亮得吓人。他大步走到时雨面前,盯着她:“你说里面有三十人。”
“是。”
“里面还有至少十个活的。”子戈压低声音,“但矿道开始落石,温度在升高。你说的那个‘窗口’,要提前关闭了。”
时雨看向洞口。热浪喷涌得更猛烈了,洞口边缘的泥土在变红、发脆。
“让他们出来。”她说,“现在。”
子戈咬牙,转身对着洞口吼:“撤!全撤!”
最后两个人连滚爬爬冲出来时,洞口上方的岩壁轰然塌下一块,碎石堵住了大半入口。灼热的气浪喷出,离得近的人被烫得惊叫后退。
“封洞!”子戈下令。
民夫们用早就准备好的土石封堵洞口。时雨看着那些被埋的矿道深处,想着里面可能还活着的两个人,胸口发闷。
但至少,救出了二十八个。
一个妇人抱着被救出的丈夫痛哭,然后拉着孩子跑到时雨面前,砰砰磕头:“谢巫女大人!谢巫女大人救命之恩!”
更多的人围过来,跪下,磕头。
时雨想扶他们起来,但姒月的身体已经到极限。她眼前发黑,踉跄一步。
子戈伸手扶住她。
“你……”他顿了顿,“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国君。但卦象之言……”
“司马大人不必为难。”时雨虚弱地说,“便说‘地火暂熄,可缓图之’。开采之事,至少等三个月后。”
子戈深深看她一眼,点头:“好。”
他招呼两个妇人扶时雨去休息。
离开前,时雨回头看了一眼被封住的矿洞。热浪还在从缝隙里渗出,扭曲了空气。
而在那扭曲的光影中,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只巨大的青铜眼睛。
眼睛眨了一下,然后隐去。
夜色降临。
时雨躺在巫女居所的草席上,浑身像散了架。姒月的记忆还在缓慢融合,她知道了更多:这个方国叫攸,依附于商王朝,因盛产铜矿而被重视。国君残暴,近年为满足商王贡赋,疯狂开采,已多次发生矿难。
姒月的父亲也是矿工,死于去年的一次坍塌。她因天生能与“地脉”感应,被选为巫女,其实不过是个替罪羊——每次出事,都是“巫女卜筮不精”的错。
窗外传来低低的埙声,哀婉凄切,是妇人们在悼念未能救出的亲人。
时雨抬起手腕。漩涡印记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青光,那些星辰般的铭文缓缓旋转。
她触碰印记。
这一次,眼前浮现的不止青铜爵和玉琮的虚影,还有第三件、第四件……总共七件文物的轮廓,以某种星图般的阵列排列。每件文物之间都有光丝连接,而青铜爵处于阵列的起始点。
七件文物。七个世界?
那么她来这里的任务是什么?仅仅是救人?还是……
“巫女大人。”门外传来少年的声音,是白天那个少年,“我……我可以进来吗?”
时雨坐起身:“进。”
少年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罐:“母亲让我送些肉羹来,说您今日耗神过度……”他放下陶罐,忽然跪下,又磕了个头,“谢谢您救了我父亲。他的腿断了,但还活着……活着就好。”
时雨扶他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阿砾。”少年说,“石头的砾。”
“好名字。”时雨顿了顿,“阿砾,你知道国君为什么要这么多铜吗?”
阿砾眼神黯淡:“说是要铸鼎……很大的鼎,献给商王。已经铸了三年,死了好多人……但还不够。”
鼎。时雨想起博物馆那件西周青铜爵旁边的展牌:“殷商晚期至西周初期,青铜铸造技艺登峰造极,尤以大型礼器为最,往往耗费举国之力……”
举国之力。用无数人命换来的铜,铸成象征权力的鼎。
她忽然明白了青铜爵带她来此的用意。
不是救人。
是阻止那尊鼎的完成。
后半夜,时雨被手腕的灼烫惊醒。
漩涡印记剧烈跳动,青光透过皮肤映亮了半间屋子。她坐起身,看见印记上方浮现出一行小字——不是铭文,而是她能读懂的文字:
“第一试:止暴。时限:三十日。”
“失败惩罚:永困此世。”
三十日。止暴。是指阻止国君的暴政?还是阻止那尊鼎的铸造?
窗外传来急促的铜锣声,有人嘶喊:“走水了!铸铜坊走水了!”
时雨冲出屋子。
远处,山谷中的铸铜坊烈焰冲天,将半个夜空染成赤红。热风卷着火星和焦糊味扑来,哭喊声、奔跑声、器物倒塌声混成一片。
阿砾从黑暗中跑过来,脸上全是黑灰:“巫女大人!是铸铜坊……他们说,是地火……从矿道烧过去了!”
地火?熔岩真的涌上来了?
时雨冲向铸铜坊方向。手腕上的印记烫得像烙铁,青光越来越亮。
而在那冲天的火光中,她又一次看见了——
那只青铜巨眼,在火焰深处缓缓睁开。
瞳孔里,倒映着熊熊燃烧的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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