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斯年

　　太阳缓缓西移，金色的光线从少年单薄的身躯上悄悄滑落。夏熙辰在一种久违的安宁中悠悠转醒——这是近几天来难得的、没有被疼痛或恶心打断的完整睡眠。
　　意识回笼时，他感觉到阳光在眼皮上留下的温暖余韵，还有……身旁沉静的存在感。
　　他微微侧头，怔住了。
　　傅斯年竟然没走。
　　那个总是步履匆匆的神经外科医生，此刻正安静地坐在旁边的藤椅上，膝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专著。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层柔和的金边，连平日里略显冷峻的眉眼都似乎柔和了几分。
　　夏熙辰愣愣地看着这幅画面，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把头重新埋进臂弯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一丝红晕悄悄爬上耳尖。心里像被温水浸泡过一般，泛起细密的、甜丝丝的泡泡。
　　可惜季暖这几天回乡下看望姥姥姥爷去了，他这一腔无处安放的少男心事，就像放了太多酵母的红糖馒头，在胸腔里胀得满满的，快要溢出来了。
　　傅斯年再次将目光从书上移开，看向身旁的少年时，正好瞥见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和微微泛红的耳尖。他眉头微蹙——莫不是又发烧了？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合上书起身，弯下腰伸手想去探夏熙辰的额头。
　　就在这时，夏熙辰恰好抬起头——
　　柔软的、还带着睡意的嘴唇，毫无预兆地擦过了傅斯年温热的手心。
　　触感很轻，像果冻滑过皮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两人同时僵住。
　　几秒后，傅斯年直起身后退一步，夏熙辰则慌乱地向后缩去。一个的手迅速收回，指尖无意识地握成拳，仿佛想留住那转瞬即逝的触感；另一个的脸颊瞬间爆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傅……傅医生，”夏熙辰的声音都变了调，语无伦次地找着话题，“你、你下午都在这儿……不用去办公室吗？”
　　傅斯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只是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他弯腰捡起刚才掉落的书，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今天不忙。”他顿了顿，看向窗外已经偏西的太阳，“算是……跟你一起偷个懒。”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夏熙辰心里那片红糖馒头“嘭”地一下，彻底发酵成了甜蜜的云朵。
　　阳光房里，大提琴的旋律早已停止，但某种更轻柔的、无声的旋律，正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
　　“我没事了傅医生，你先去忙吧，我也该回病房了，不然张姨该等急了。”夏熙辰说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
　　张姨是前些日子小林护士介绍来的护工。当时夏熙辰化疗反应剧烈，季暖又不在身边，张姨一见这白白净净却瘦得厉害的孩子，想到跟自家女儿一般大却父母不在身边，心疼得不行。自此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可惜夏熙辰总是吃少吐多，让张姨着急得四处打听养生粥的做法。她总是提着一大保温桶粥，在夏熙辰输液前哄着他“能吃多少是多少”，剩下的便分给邻床的宋知意。
　　宋知意的妈妈为了筹钱，经常无法按时送饭。张姨知道后，总是多带一份，笑着说：“小姑娘吃得还没猫多，不费事。”起初宋知意妈妈局促地要塞钱，张姨只是摆摆手。婚姻带来的伤害和亲人的冷漠曾让这个女人变得麻木，可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这份朴素的善意却让她重新感受到了人间真情。
　　傅斯年没多说什么，只是自然地跟在夏熙辰身后，像一位沉默的护卫，将他安全送回病房。张姨果然已经等在床边，正从保温桶里盛出热气腾腾的粥。
　　“熙辰回来啦？快来，今天换了新方子，山药茯苓粥，最养胃了。”
　　夏熙辰勉强吃了小半碗就摆摆手，苍白的脸上带着歉意：“张姨，真的吃不下了……”
　　张姨叹了口气，像早已习惯般合上保温桶：“晚上再喝点，阿姨给你温着。”
　　一旁的傅斯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朝张姨和宋知意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原本打算直接去更衣室换下白大褂，却在路过办公室时被同组的李医生叫住。
　　“老傅？你今天不是调休吗？”李医生惊讶地看着他身上的白大褂，“有急诊？”
　　傅斯年脚步一顿：“没，有点私事。”
　　李医生了然地笑了笑，没再多问，拿着化验单匆匆走了。
　　更衣室里，傅斯年换下白大褂，脑海中却闪过夏熙辰勉强喝粥时微蹙的眉头和张姨那声叹息。他想起母亲昨天发来的养生食谱，其中有一道黄芪枸杞炖鸡汤，说是对气血亏虚、食欲不振有好处。
　　半个小时后，傅斯年的车停在医院附近一家名为“养颐堂”的药膳店门口。店面不大，但装修雅致，门口挂着木质招牌，在暮色中透出温暖的光。
　　他刚推门进去，一个系着围裙的高挑身影就从后厨迎了出来。
　　“哟！我说今早左眼皮怎么一直跳，”温景深笑得眉眼弯弯，手里还拿着汤勺，“跟言钦说今天准有好事，原来是我们傅大医生大驾光临——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儿来了？”
　　温景深是傅斯年少时的邻居兼发小。温家父母都是医生，一心想让儿子继承衣钵，偏偏温景深从小只对锅碗瓢盆感兴趣。更让温家头疼的是，高中时温景深就认准了比他们大一届的学长顾言钦，一路追着人家也咬牙考了医学院的口腔医学专业。
　　直到温景深大学快毕业时，顾言钦因家中变故不告而别出国，那段日子温景深消沉得厉害，是傅斯年陪着喝了一夜酒。后来温景深埋头苦读，竟也一路跟着傅斯年进了Q大医学院读研，两人又进了同一家医院实习，一个在神经外科，一个在口腔。
　　转机发生在去年。温景深还有一年研究生毕业，为了论文几乎抓狂，便天天寻觅各种美食安慰自己，在这家即将转让的药膳店门口，遇见了回国的顾言钦。那人看起来没怎么变，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温景深当场就把人“扛”回了家。说开后才知道，顾言钦回国开了家牙科诊所，身体却一直不太好。
　　于是温景深做了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决定：他辞了医院的工作，盘下这家店，专心经营药膳。用他的话说：“两个人都是医生，忙起来谁都顾不上谁。言钦身体不好，我得看着他。”
　　如今顾言钦的牙科诊所就在隔壁街上，温景深的药膳店成了他固定的“食堂”。
　　“少贫。”傅斯年对老友的调侃早已免疫，径直走到柜台前，“黄芪枸杞炖鸡汤，现在能炖吗？”
　　温景深挑眉，放下汤勺，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你？喝鸡汤？傅伯母又给你寄食谱了？”
　　“不是给我。”傅斯年言简意赅，“给一个病人。”
　　“病人？”温景深笑容里多了几分探究，“什么病人能让傅大医生亲自来买药膳？神经外科什么时候管起食疗了？”
　　傅斯年没接话，只是看了看表：“要多久？”
　　温景深见他这模样，知道问不出什么，耸耸肩转身往后厨走：“现炖得两小时。你要急的话，我这儿有早上炖好的党参乌鸡汤，火候刚好，最是温补。”
　　“要现炖的。”傅斯年语气平静，“我等你。”
　　“行——”温景深拉长了声音，系紧围裙，“不过你得跟我说说，什么病人这么特别？”
　　傅斯年沉默片刻，在店里的木椅上坐下，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终于低声开口：
　　“一个……吃不下饭的孩子。”
　　温景深动作一顿，回头看他。暖黄的灯光下，傅斯年侧脸的线条依然冷峻，可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柔软的神情。
　　温景深忽然就明白了。他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扎进后厨。
　　炖锅的咕嘟声很快响起，药草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傅斯年坐在暮色渐深的店里，听着厨房里温景深哼着不成调的歌，忽然觉得，这个夏天似乎比想象中要温暖一些。
　　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和深灰色西装裤的年轻男人推门而入。即使是在夏天，他的衬衫扣子依然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金丝眼镜后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睫毛长而密，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唇色是天然的浅红，微微抿着时，像初绽的樱花瓣。
　　正是温景深的爱人顾言钦。
　　他看到坐在店里的傅斯年时明显愣了一下——这位以医院为家的傅医生，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罕见。顾言钦不是多话的人，只是走到傅斯年对面的位置坐下，微微颔首：“傅医生怎么有空过来？”
　　“给一个病人带点——”傅斯年的话还没说完，后厨的门帘就被“唰”地掀开了。
　　温景深像装了雷达一样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拎着汤勺，见到顾言钦眼睛一亮，径直走到他身边：“宝贝回来了？今天这么早？”他的目光落在顾言钦扣得严严实实的领口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么热的天，扣子怎么不解开两个？快闷坏了。”
　　说着就要伸手去解。
　　顾言钦看了眼对面的傅斯年，耳尖微红，偏头躲开了那只沾着油渍的手：“你手上有油。我不热。”
　　“怎么不热？你看这耳朵都红了。”温景深不由分说，用干净的手背碰了碰顾言钦莹白泛红的耳垂，又顺势揉了揉，“先去楼上换件舒服的衣服？我给你新买了几件亚麻的，透气。”
　　对面的傅斯年看着这一幕，默默收回了原本想说的话，表情平静地端起茶杯，决定当个合格的观众——毕竟从大学起，这对情侣的相处模式他早已习惯。
　　顾言钦拗不过温景深，只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朝傅斯年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傅医生先坐一会儿。”
　　“哎呀宝贝你跟老傅客气什么，”温景深揽着顾言钦的腰往楼梯走，回头朝厨房喊了一声，“小王，看着点傅医生要的汤！”
　　“知道啦老板！”后厨传来响亮的回应。
　　看着两人消失在楼梯拐角，傅斯年才放下茶杯，拿起手机。
　　傅：今天感觉怎么样？
　　消息几乎是秒回。
　　今天也要放光芒：今天好多了！只吐了一次！［小猫打滚.gif］
　　今天也要放光芒：而且张姨下午做的粥，我喝了大半碗呢！
　　傅斯年看着“大半碗”这三个字，眉头微松。他想了想，又发了一条。
　　傅：泥巴今天该洗澡了，想见它吗？
　　今天也要放光芒：想的想的！［小猫星星眼.jpg］
　　今天也要放光芒：可是傅医生今天不是要上班吗？怎么有空带它去洗澡？
　　傅斯年指尖一顿——他忘了自己今天是“调休”来陪夏熙辰的。略作思索，他面不改色地回复：
　　傅：让朋友帮忙带去的。晚点我接它回来，带你去看看。
　　今天也要放光芒：好！！！［小猫疯狂点头.gif］
　　放下手机，傅斯年看着后厨方向飘出的袅袅白气和药草香气，忽然觉得这等待的时间也不难熬。他想起夏熙辰苍白着脸喝粥的样子，又想起少年在阳光房里安稳的睡颜，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换了一身浅灰色亚麻衬衫的顾言钦走了下来，温景深像只大型犬似的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扇子给人扇风。
　　“傅医生的汤还得再等二十分钟，”温景深拉着顾言钦重新坐下，这次倒是正经了些，“什么病人这么特殊，还得我们傅医生亲自盯着火候？”
　　傅斯年抬眼看了看两人：“一个年轻病人，化疗后胃口很差。”
　　“化疗？”顾言钦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他看向傅斯年，“血液科的？”
　　“嗯。”
　　温景深和顾言钦对视一眼。他们都是医生，自然明白化疗病人的痛苦，也明白能让傅斯年如此上心的，绝非普通病人。
　　“年纪多大？”顾言钦轻声问。
　　“十八岁。”傅斯年顿了顿，补充道，“雕塑系的学生。”
　　温景深“啧”了一声：“才十八啊……怪不得你心疼。”他拍拍傅斯年的肩膀，“放心，我亲自盯着，保证炖得恰到好处，既入味又容易消化。”
　　顾言钦想了想，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玻璃罐，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晶体：“这是景深晒的陈皮梅子糖，化疗后嘴里发苦或者恶心的时候含一颗，能压一压。不嫌弃的话，带给那孩子试试。”
　　傅斯年看着那罐手工糖，又看了看顾言钦温和的眼神，点了点头：“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温景深笑着摆手，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老傅，你跟我说实话，就只是……普通病人？”
　　傅斯年端起茶杯，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在多年的好友眼中，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温景深和顾言钦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都没再追问。厨房里飘出的药香越来越浓郁，混合着店内淡淡的檀木气息，在这个夏日的傍晚，氤氲出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氛围。
　　风铃又响，有熟客推门进来，温景深起身招呼。顾言钦安静地坐在傅斯年对面，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街灯，忽然轻声说：
　　“能遇到你，是那孩子的幸运。”
　　傅斯年抬眸。
　　顾言钦微微一笑：“当然，能遇到他，或许也是你的幸运。”
　　傅斯年没有否认。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今天也要放光芒”的昵称，以及旁边那个傻乎乎的小猫头像，向来清冷的眼底，悄然漫开一片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汤，快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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