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河东

　　程池的喉结微滚，抬头移开视线。
　　李亦为合上文件，说：“嗯，风控确认过了就好。”
　　半晌，她又开口：“这个项目是董事会的王副总裁力亲自决定的，得到多位董事的原则性同意。他们有心进入储能赛道，对这个项目抱有不小的期望。”
　　意思是老板亲点。

　　程池笑笑。
　　发现风险是本职，但如何处理这个发现，则是一门艺术。
　　他说：“我明白。”
　　李亦为放下手中的文件，说：“一会开会，你该说什么就直接说，把发现的线索和潜在影响讲清楚，让所有人了解到全貌。”
　　她顿了顿，补充说：“等开完会后，我们将准备好的书面材料，统一整理后交给顾总。”
　　既然是上层做出的判断，那么就把随之而来的压力，移交到该承担的责任层级好了。
　　“我都听你的。”程池笑着说。
　　他是这话时，态度温驯极了，仿佛李亦为说往东，他就绝不往西。

　　李亦为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恍惚。这个人，如今在她面前收敛了所有棱角，行事稳妥，言听计从。
　　过去和现在，倒是区分得挺好。
　　但凡他有点自尊心和自知之明，就该把当年的那种态度进行到底才是。

　　——可她又转念一想，说到底，当初做错事的，难道不是她自己么？
　　若无心绪波动，若无那般举动，又怎会授人以柄，落人口实。

　　职场之内，最忌公私交织。
　　她也应该把工作和恩怨分开，端起总监的威严。
　　才不会被人小瞧。

　　*
　　会议在原定的九点钟开始，气氛比预想中的还要胶着。风控的赵总和法务的周总虽然支持程池的发现，但还是有些担忧。
　　毕竟“临江新能源”项目是集团高层颇为看好的。
　　这种质疑，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在质疑推动这个项目的高层的眼光。

　　安科集团以通信设备起家，然后又在智能手机爆发的年代转型，凭借着对供应链的把控和务实的产品定义，迅速在终端市场站稳脚跟。其生产制造的产品，曾被称为“国货之光”。
　　时代在发展，安科也在不断探索着新兴市场。
　　公司用真金白银大红钞，养着他们战略投资部的一帮人，可不是让吃白饭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在全球范围内，锁定与安科主产业能产生“化学反应”的技术和团队。

　　投资，是为了获取更大的价值回报，而预先支付的小部分价格。
　　但前提是，项目能成功。

　　一旦不成功，就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至于这口锅会落在谁的头上，就要看事情的具体走势了。

　　好在目前项目正处于谈判和决策阶段，只是发现了潜在风险。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要不要冒着得罪董事会的风险，将这颗埋在地基里的雷，摊在桌面上。
　　但或许他们说了，最终董事会也不一定会听。
　　王副总裁新官上任，脾气性格他们也不清楚，但听说他并非技术出身，做事总有自己都判断。现在泼冷水，谁知道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赵孟尧端起茶杯又放下，周明明手里的笔在纸上来回划了几道无意义的短线。投影还停留在最后一张PPT上，蓝白背景显得有些沉重。
　　李亦为没有催促。
　　过了一会儿。
　　“赵总，周总，你们的顾虑我完全理解。”她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两位部门负责人，“没有人想当那个扫兴的人，不配合公司的战略，但如果我们今天因为顾虑，选择性地‘忽略’或‘美化’这个发现，而未来某天，这个风险真的爆了，哪怕只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成真，到时候，责任又是谁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把风险摊开，我们是在履行职责，把风险藏起来，那是渎职。后者带来的后果，我们可承担不起。”
　　周明明叹了口气，笔尖停了下来，开口说：“李总，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报告递上去，王副总裁那边…会不会觉得我们战略投资部在唱反调？毕竟前期可行性研判，我们也是签了字的。”
　　她看向讲完PPT就一直着沉默的程池：“程经理，你怎么看？风险是你发现的。”
　　压力给到了程池。

　　程池抬起头，神色平稳：“周总的顾虑很现实，但我们可以在报告里，并不直接否定项目，或者建议否决。”
　　他不徐不疾说：“它应该是一份‘保障方案’。”
　　周明明闻言，有些不解。
　　李亦为倒是明白了程池的意思，她接着他的话，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基于最新尽调信息，指出‘临江新能源’在核心技术专利存在潜在法律纠纷风险，并且宣称他们的固态电池试线数据，与我们对行业头部团队的私下验证存在偏差。”
　　程池接上她的话：“然后，我们可以建议，在最终投资协议签署前，增设一道由我方认可的尽调复核程序，由我方认可的第三方机构独立进行，并将风险条款和对赌、补偿机制写入协议。”
　　这样，就可以将“唱反调”的指控，转化成了“为投资保驾护航、增加安全阀”的专业建议。
　　不是不让投，而是建议更稳妥地投。

　　赵孟尧思考片刻，接话道：“这个思路倒是可以操作，王副总和董事会那边，听起来也更容易接受。”
　　周明明手里的笔停了下来：“如果能在协议层面把风险敞口锁住，那自然是最好。就怕对方团队不接受这么苛刻的条件，或者复核真的查出大问题，导致项目黄了……”
　　“那恰恰说明，我们的工作避免了一次可能重大损失的投资。”李亦为再次开口，声音冷静。
　　周明明恍然大悟，笑了笑：“李总，程经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倒是把最难的政治风险给解构了。”
　　她看着李亦为半开玩笑道：“这副手才刚进公司，你们就能配合得这么默契。”
　　李亦为笑笑，没放在心上。
　　默契？她和程池有这种东西吗。

　　程池坐在她对面，闻言没有接话，只是冲周明明客气笑了笑，随后将目光转移到李亦为身上，看她垂眸浅笑的样子。
　　心脏某处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
　　有些发痒。

　　周明明站起身，整理了下西装前襟，语气轻松了不少：“既然思路清晰了，法务这边就按这个方向准备补充条款和风险对冲方案，重点落在‘技术验证前置’和‘责任锁定’上。”
　　赵孟尧也松了口气，笑着附和：“是啊，明确流程和权责，我们风控压力就小多了。李总，程经理，还是你们办法周全。”
　　“是大家一起讨论的结果。”李亦为微笑着说。

　　几人相互恭维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准备离开。
　　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程池走在她身后，离着不近不远的几步距离。

　　修长的手指落在门把上，他合上会议室的门，几个步子就追上的李亦为，和她并肩走在一起。
　　他侧目看向李亦为，随口说：“顾总那边，需要我一起去汇报吗？”
　　“不用，他要的是结论和方案，不是过程。”
　　“好。”程池应下，“今天晚上的团建，顾总也会去吗？”
　　李亦为说：“这种小型团建，他一般不参加。”
　　她好像对顾世韫很了解。
　　程池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堵了下，闷得发慌。
　　他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涩意，笑着说：“顾总看着是个平易近人的上司。”
　　“嗯，顾总人很好。”李亦为的语气依旧平淡，附和道：“专业能力强，看问题有高度，也愿意给下属机会和空间。在安科，能遇到这样的上司，是运气。”
　　李亦为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大学毕业就跟着他了，那时候刚出校园，什么都不懂，是他教的我，带着我跑项目、分析风险。可以说，我能有现在，他帮了我很多。”
　　在别人面前多夸上司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谁知道眼前这个人会不会打小报告。
　　毕竟他有前科。
　　两面三刀的人，李亦为见过不少。
　　她曾经遇见一个随身携带录音笔的同事，任何聊天稍有不当就录下来。

　　李亦为说着说着，难免有几分真情实感的流露，顾世韫确实对她有些恩情。
　　但想到她也给他当牛做马被压榨多年，李亦为心中涌起的几分感激又瞬间烟消云散了。
　　程池静静听着她语气真诚的感念，心中不免有些醋意翻涌。
　　原来，在她独自一人在河东打拼的这些年，已经有个人，占据她人生中的那么多时光了吗。
　　亦师亦友，伯乐兼恩师。
　　这远比那些暧昧不明的流言更具体，更“正确”，也更……难以撼动。
　　他几乎能想象出当年的场景：青涩却难掩聪慧的李亦为，跟在成熟儒雅的顾世韫身后，学习、受挫、成长，将那份仰望和感激，逐渐沉淀为稳固的信任与默契。
　　九年。那是他完全错过的九年。
　　这也难怪，前台的几个小姑娘会磕她和顾世韫的CP了。

　　程池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倾听表情，甚至还顺着李亦为的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知道自己善于伪装。

　　“中午，可以一起去吃个饭吗？我请你。”
　　程池说得自然，仿佛只是同事间一次寻常的邀约，但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专注，“就当是……感谢李总监今天在会上的提点和支持，而且，关于‘临江’那边可能的第一轮反馈，我有些想法，吃饭时聊聊，效率更高。”
　　李亦为脚步未停，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已经走到了办公区中央，四周渐渐有了其他同事走动的身影和低声交谈。
　　“不用了，我一点半还有会。”
　　她又拒绝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