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脚

　　虽然朴晚不需要太多睡眠时间，但这也不该是赶大早把她送去急诊的理由。

　　不仅被医生和康复两头进行安全教育，还在程莫霄的监督下给自己裹了一套新护具。
　　索性这次的拐杖没那么拖沓，换成了稍稍轻便些的前臂支撑款，可惜上手体验感极差，好一会儿她才试明白该用哪里借力...

　　“喜”上加“喜”。

　　朴晚打量着一身累赘的2.0版本新装备，烦得频频皱眉，随便找个由头支开程莫霄，自己叫了辆车先回家去了。

　　车景一路后退，外头的阳光也还没完全铺开。
　　她已经记不大清昨晚后半段具体还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程莫霄端着那副板正样子把她唬得什么账都认，还逮着一个别扭的角度，让自己又是哼唧又是保证地把形象彻底毁了个干净。

　　朴晚啊朴晚，欺软怕硬...
　　好窝囊的罪名。

　　想着想着，她拿起手机，在软件端改了行程目的地。

　　叮铃——
　　今天是周二，理论上夜露还是要营业的。

　　不过就日前的堂食客流来说，年底那波红利差不多快吃完了，营业时间还因着各种原因耽搁，店里也没把上班族心水的单人套餐提上日程，不开外卖不开团购，若非节假日和天降好运，一周内差不多总有两三天翻台率清清淡淡。
　　清淡也好，正好最近又伤着，权当抻长了休养期...

　　绕过几张桌，朴晚磕磕绊绊地直奔老位置。
　　台面上放着两三封刚投递来的信函，她顺手敛过一份，在磨豆机运行的嗡鸣声中暴力拆开。

　　账单。
　　公共账单。

　　纸上加加减减的数字几行，眼睛一扫便了解个大概，不过朴晚这会儿没什么心思细看，把纸随意一撂，起身就往厨房拐。

　　后厨叮叮当当地已经开始备料了，水盆里浸着菜，炉灶上起了高汤，现在店里还在偷懒沿用上个季度的旧菜单，新季食材还差两味料尚在运输途中，要过两天才能安排示范。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赶着综艺预定开播那几天全部换新...

　　几个备料望见她进来，老老实实地招呼道，“早，chef...”
　　“早。”朴晚应得无味，回身在布告栏的日程表上标了一个小小的星号。

　　然而落笔后的瞬间，不知怎么回事，空气里竟好像叠了两幅画面...
　　同样的案台，同样的灯光，站在操作台前的人却换了另一张脸。

　　是昨天那张假惺惺的，惯会阳奉阴违的脸。

　　哎...

　　她本私心表现得温和一点，装作不以为意，装作无关紧要，装作彼时不过是自己事业上的一颗绊脚石，再凭借恰到好处的丁丁点专业，借力打力，用他的流量给餐厅堆声量。

　　公私分明，皆大欢喜。

　　可当她站回夜露的厨房里，站进自己熟得不能再熟的环境，怎么，怎么...
　　怎么就被情绪抢跑了呢？！

　　理智是幻想里的，上头才是切实发生的...
　　朴晚越复盘越觉得难受，那股子乱劲没处消解，搞得她这会儿憋极了。

　　左右闲着也是空耗，得找点什么事让自己忙起来才行...

　　找点事做。
　　找点事做...

　　上次心血来潮做的那批魔法舒芙蕾属实大挫她一波自信心，说到底，朴晚这方面有点手跟不上脑子，脑子也不愿意迁就手，对于餐后的这一味甜，她向来是宏大设想大过手感...

　　算了。
　　朴晚很快在心里否掉了这桩自找没趣的念头。

　　昨天韩鸥送来份干熟成，篮子里还有几颗近来用不上的小飞碟瓜，至于其他的...
　　仓储室照店里的摆放规矩分得清楚，干货和香料各占一列，标签齐整，她兴致缺缺地用手带过去，一捋之间，几包叠在边角隔层的包装袋就露出头来。

　　朴晚忽然眼神一亮。
　　瞧瞧，瞧瞧，瞧瞧被她翻到了什么好东西——

　　居然是几包干燥辣椒！
　　看样式应该是上次去超市的时候即兴捞的一排，这种不出现在菜单上的孤品食材她通常买来随心，想起就用，实在无用武之地也能内部消化掉。

　　和常见用来炒肉的青红辣椒不同，这其中几种果荚的个头更修长，皮色更暗沉，干透之后表面发皱且无限趋近于乌黑状态，是多数人都会敬而远之的品相。
　　然而这些不是食材腐坏，也不是什么滥竽充数的小料，纯粹是品种问题...

　　帕西拉，瓜希柳，还有两包安丘辣椒，都是尚在保质期内的好材料。

　　朴晚，有品。
　　她不吝于心里盛赞自己，当然，也仅限于这个方面。

　　揣上这几味，朴晚脑子里像通了信号似的，瞬间有了打发时间的新思路。

　　嗯哼...
　　那就再找点——

　　南瓜籽。

　　她慢腾腾地把东西带回后厨。
　　早晨康复那儿还嘱咐伤期后段依旧要以休养为主，时下当着程莫霄的面自然点头答应，可这会儿谁都不在，只要不主动提，怎么会知道自己今天进了厨房呢？

　　不过以防万一，朴晚还是给自己的护具套上鞋套，换了身衣服，武装完，她才去仔细洗了洗手，戴好手套给辣椒摘蒂去籽。
　　安丘和瓜希柳本身辣度偏低，帕西拉黑辣椒的辣度要稍稍抬一个层次，但整体来说风味都温厚，即便不擅吃辣的人也尚可以接受。

　　昨天节目上席老师熬的那碗猪油没用几层，制作组事后盖了保鲜膜也没说要不要扔，不过猪油做得多用得少，丢在这里怪碍事，朴晚干脆就近用勺子借了两勺。

　　大不了下次要是用的话自己再赔一罐...

　　猪油润锅，再把像茄子皮一样处理的辣椒丢进锅里走一圈油，待润好全部食材再挨个沥出来备用。
　　接下来就是所谓的乐高时间了，松子，山核桃，苹果，南瓜籽，一小捧葡萄干，放完一通总觉得还缺点什么，朴晚略一思考，又起手削了小半个雪梨，全都丢进猪油里滚了一圈。

　　店里的厨师遵照菜谱办事惯了，不怎么见识过这种看似随心所欲，什么都朝锅里扔的“堆肥”手法，虽说手上各忙各的，眼神却忍不住往朴晚的案台上瞄。

　　可是状况悄咪咪地已经在往说不上来的层面上偏。
　　前面那些过油无可厚非，但现在连牛奶饼干和烤酥的无麸面包也要扔进锅滚一遭...

　　啊这...
　　敢情猪油要把全世界都烫一遍。

　　换做从前可能猜chef在搞什么理念多于口感的创新融合菜，如今大家都知道了她的从业背景，那朴主厨这么做...

　　一定有她的道理。
　　几双眼睛换了换眼神，最后谁也没吱声，暗暗乜着偷师。

　　虽说食材缝缝补补难凑，但好在调料这头都偏寻常选项，随手就能拎全。

　　大蒜，洋葱，孜然，牛至，百里香，生芝麻，黑胡椒，一节酥肉桂，剩下几味她懒得细掰，直接搞了撮多香果一并概括。
　　只是考虑到热油的味道太过霸道，朴晚便另支了个小锅烘香几味，最后待油回温，把热料反焐了进去。

　　作用和关火差不太多，却明显能比烫调料少粘些味道在身上。
　　毕竟，她有她的医嘱...

　　现在手边只搁着一根大绿蕉没处理了。
　　通常来说，烤是最快的方法，可惜眼下烤箱被店里餐程占着，她干脆把食材带去后门，放烤网上拿火枪一寸一寸燎。

　　直到果皮皱裂发黑。
　　又一个“烂”物。

　　再进厨房，前厅隐隐约约有了落座的动静。

　　眼见着前序工作告一段落，朴晚稍整台面，低身从工具架上取下一个大石臼。
　　接下来，就是要把这些黏糊糊，油润润的食材全部研磨成酱膏。

　　算是麻烦却没那么麻烦的环节，需要用石杵将一大盆奇形怪状的材料轻捣，慢碾，挤开，压实，最后制作成铺在石臼底部，厚重的，粘稠的深色膏体。

　　只是没等她碾上几个回合，另一头给单的小姑娘就在出餐口一探脑袋，“chef，有单，就是她提了点要求。”
　　“说？”朴晚鼓捣着手里活，头也没大抬地衔上一句。

　　“她问厨房能不能都给上半份，吃不完...”
　　朴晚忽然紧了下眉头，但很快松落下来，定睛瞧了瞧点单，“...可以，小份换小盘。”

　　“哦还有...”小姑娘忽然想到什么，又一提。
　　“嗯？”

　　“...外头有人找你。”

　　...

　　按计划清水今天该录制馆庆的最后一位收尾采访。
　　艺术机构向来喜欢从不同角度剖析同一个主题，瞧着似是聆听各方声音，碰撞多元价值，实际却暗戳戳地维系着自己中立的底色。

　　就像——
　　馆庆的年度大主题是女性，那展期的周内外陈就微微调高些其他性别的作品比例。

　　敏感时期，敏感对策。

　　要说非盈利性场馆在实际运作里，兼顾均衡性往往比表达强立场更重要，更何况程莫霄是执行馆长，上要对董事会负责，抗下基金会和赞助方的压力，下有艺术行业的各路公众媒体盯着，横向还有并列着几个同级馆，实在太多太多非她本心却要强装出一碗水端平的情况...

　　每逢这类时刻，难免会下意识地让程莫霄比照起温彦手里的话语权。
　　甚至偶而几次还会怀念起转行之前只需要做好一件事的自己。

　　不过...
　　慨叹归慨叹，她不后悔的。

　　程莫霄合上手里经内部敲定下来的作品目录，微微掀起眼皮，示意自己还在听。

　　“...现在预定的轮展作品都入库了，装卸和策展会在下周一统一换，还有，仇老师来电说车子出了点紧急状况，目前走不开...”说完，井旬抬起头，字字致歉似的又一跟进事项，“今天她到馆会稍晚一点，大概一点钟左右，不过那批手持设备下午四点之前就能送进来。”

　　“嗯，都知道了。”
　　程莫霄公事公办地结束了话题，复又伸手随便理了一下桌面。

　　刚才提到了...
　　车。

　　说起来，早上去医院是从路边随手招来的出租车，从医院来馆里也是一辆出租车，许是一路行程太顺畅，才会让自己顺理成章把车还在夜露附近做保养这回事忘在了脑后...

　　然而不知怎的，想到这里，她心里竟凭空多出一团含混的纠葛。
　　中有窃喜，冲动，抑或还加了一味扭曲的感激...

　　幸而，幸而有这种原因。
　　才能压缩出一个自洽又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说服自己。

　　“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程莫霄状似在意地瞄了眼时间，随后起身一如往常地温声安排道，“要是仇老师提前来了，记得电话通知我一声。”

　　“好。”
　　井助理脆生生地应下了。

　　虽然清水上下全知道每场录制程馆长都会在现场亲自盯一会儿，但在井旬看来，八位受访人里她真正上心的无非就两位，除了开头那位朴主厨，再就剩收尾的这位仇老师。
　　不过嘛，顾头顾尾，人之常情...

　　她目送着程莫霄进了电梯。

　　...

　　其实车犯不着当下去取，自己也并非只靠这一辆车过活，况且从清水到夜露的距离也不算近，她大可找个距离方便的时候再去...
　　只是有些私事她解释不清动机，再或者下意识的行为根本不需要解释。

　　“这车机油换了，防冻液补了，另外还...”维修小工一边摁着计算器一边和她清算细项，程莫霄表情略一空白，心不在焉地对着他给的什么价格都说好。

　　车行开在夜露的后街斜对面，错着一点楼宇间的视角，刚好能看全餐厅的后门。
　　即便心知自家女友这会儿不在店里，可光是远望着那幢建筑小楼，就足够让她踏实安心。

　　程莫霄回过神，轻轻舒了一口气。
　　看来真需要给自己打一针防沉迷了...

　　“...老板，那总共是——”算好账的小工把摁好的计算器朝她面前一推，“这个数，扫我就行。”
　　不过是扫码付款的片刻，程莫霄一侧头，好巧不巧地瞧见夜露后门晃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距离本身没隔多远，那人大致撑着拐杖悬着腿，特征过分鲜明，断不像是看错了。

　　嗯？
　　她心头一紧。

　　不是早上刚答应会老老实实休养的，怎么这会儿又把这身衣服套上了？

　　“...小师傅，车能不能麻烦先在你这儿停一会？”
　　程莫霄上车取了只口罩，又将刚拿回的车钥匙匆匆递了回去，“我去对面处理点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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