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入秋。

　　颜阆在宽敞冷清的晏河殿里与数堆半人高的奏折相顾无言。

　　打开一本：“臣跪禀——”

　　颜阆“啪”的一声合上了。

　　换一本：“臣拜泣——”

　　颜阆“哗”的一声丢地上了。

　　再换一本：“臣有小女……”

　　颜阆用两个指头提着那册子，冲殿旁喊：“俞勤！”

　　俞勤捧着新备好的朱笔小跑过来。

　　“这谁，摘了他的腰牌，即刻黜免。”颜阆把那奏折“哗啦”一下丢到他怀里。

　　“啊？”俞勤战术后仰，勉强接住了颜阆投掷过来的武器，折子的内容言简意赅地跳进了他的眼睛里，

　　“陛、陛下，这个人免不得！您前几日才刚把他提上来啊。”俞勤企图挽留。

　　“那就怎么提上来的让他怎么滚下去。”

　　颜阆无力地将案上摆得满满当当的文书随手往外一推，扫出一个可供小憩的空间，垫着臂弯揉太阳穴。

　　俞勤把他丢过来的那本奏折悄悄藏进衣襟，上前替他收拾着桌面。奏折摆成了几摞，看似无规无矩，俞勤却知道放在书案最远角落的那一摞里，写的大约都是些什么内容。

　　天子二十五，在历朝历代，都不算年轻了。

　　明康帝在这个年纪早已妻妾成群，儿子都会穿鞋满地跑了。

　　先前众臣是忌惮毛依檐。就算没有眼见为实的证据，多半也打听过为何圣上到这个年纪还未立后。毛依檐刚离京那会儿，谁也不敢去犯颜阆的忌讳，省得那位果决柔狠的太师哪日回来，自己两头不是人。后来北境穆胥山的变故传开，众人也都开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谁家有适龄的丫头，谁家的丫头长得水灵、性情又好。放眼整个大墉都城，还坚信毛依檐会回来的，估计只剩颜阆一人了。

　　“……陛下总把这些压着也不是个办法……”俞勤小声嘟囔道。

　　“……”颜阆略微冷静下来，也没有跟他呛，“再等等吧。”

　　俞勤将他暂时不想看见的那堆奏折从底部托起，准备先抱到一边去。

　　“等等，”颜阆背着手，转过身来，“你刚刚说，朕前几日刚提上来的那人，是谁？”

　　俞勤把奏折堆又放了下来，从怀中取出颜阆说的那本折子，看了看封面：“是易崧易大人。”

　　颜阆冲他招一招手：“别忙了，拿来我仔细看看。”

　　俞勤似乎早已习惯颜阆最近这种反复无常的状态，所以方才并没有立即遵照他的意思把那本折子丢了，也没有传令下去废了易大人的官位，这会儿才能很从容地把折子递回去。

　　毛依檐走了之后，颜阆在处理政务方面虽然没有大的疏漏，但总觉得他怅然若失的。比往日更少言寡语，发起怒来也更加骇人。

　　“今年有个新科试子，经文策论都是甲等的，把他的履历给朕找出来瞧瞧。”颜阆读着手里易崧的奏折，一面下令道。

　　俞勤很熟悉殿里文书的布局，他虽提得突然，俞勤却也不多问，三两下就将他要找的东西呈了上去。

　　“陛下是说阮试子？”俞勤递上履历簿。

　　“嗯，”颜阆接过来，拿在手里，并不急着翻开，“朕记得今年早些时候，易崧还在准备他女儿和阮家的亲事；怎么这会儿阮必安考中了，他反倒想将女儿嫁给朕了？”

　　俞勤正在疑惑为何颜阆会对这种坊间八卦如此感兴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阮试子虽考中了，想是仍不能达到易大人对女婿的要求。”

　　“呵，”颜阆冷笑，“他的要求就是招一国之君做婿？眼光未免太高了些。可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俞勤轻咳一声，似乎在思考该不该多嘴。

　　察觉到的颜阆睨他一眼：“有话就说。”

　　“……小的听说，易大人想和阮家退婚，是因为易大人的千金……不愿意嫁给阮试子。”俞勤道。

　　“哦。”这种剧情走向也不是颜阆感兴趣的，俞勤本想勾起他的兴致趁机缓和一下气氛，谁料出师未捷身先死。

　　“拿下去吧。易崧……先不动了。问吏部要一份眼下各部空缺的名册，给阮家小子找个好位置。”

　　“新科试子的职位安排吏部向来都有规矩；陛下这是要……”俞勤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同寻常。

　　“倘若阮家小子一日九迁，争得与易崧平起平坐，他是不是就不会来烦朕了？”

　　俞勤知道颜阆这是又犯了拗，便不和他多说，垂着手下去了。

　　颜瑜吹着茶盏，借从杯壁上透出的温度暖着手。他今日穿了一件较为厚重的织锦袍，趁着秋阳暖意融融，出来走走。

　　丫鬟小竹匆匆从屋里追到院中，塞给他一只汤婆子。

　　“我这儿捂着手呢。”颜瑜说。

　　“这是夫人让奴婢给您的。夫人特地嘱咐了，王爷的茶得趁热喝，若是捂凉了就让奴婢给您换新的。”小竹心直嘴快，倒把颜瑜说得愣神。

　　“好，知道啦。”颜瑜辩不过她，只好用手中茶盏和她做了交换，“我不喝了，你不许和夫人告我的状。”

　　小竹得胜一般地捧着茶盏走了。

　　颜瑜转过身子，望着她的背影，嘴角不禁扬起一个微弧。

　　就是这一下让他注意到了房顶上的动静。

　　那点微弧如同幻觉一般，转瞬消失不见。

　　“下来吧。”

　　颜瑜面色冷淡，先行一步开门进屋。

　　阿昭跟在他身后，蓝绿色的眼瞳闪着幽异的亮彩。

　　“把门带上。”颜瑜坐下来，一抬眼，瞥到了他腰侧别着的嵌宝刀，“许久没见你带这一把了。”

　　“我有事想问殿下。”阿昭不接他的问话，自顾自说道。

　　“嗯，你问。”颜瑜似乎不甚在意。

　　“去年冬天，北氐使者行刺燕王与永昌王，这事和殿下您有没有关系？”

　　颜瑜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是听谁和你说了什么？”

　　“燕王。”阿昭没有瞒着他的意思，“那天他来找殿下，我刚好路过，听了一些。”

　　“啊，”颜瑜并不很意外，“你相信他？”

　　“不信，”阿昭直言道，“所以我来问殿下。”

　　颜瑜敲敲桌子，往放在屋子一侧的扶手椅上指了一指，示意他坐下慢慢说。阿昭拖了把椅子过来，却不坐。

　　“你是想直接听答案，还是听听整个故事？”颜瑜问。

　　阿昭没答话。

　　“要听故事，就坐下。我慢慢说，你慢慢听。”

　　阿昭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他的在椅上坐好。

　　“有。”颜瑜突然说，“有关系。”

　　“……所以那日您特意叫我再折回来，是为了支开我，方便氐国人行动？”阿昭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

　　“是。”颜瑜坦率承认，“你武艺不凡，若让你跟了去，决计伤不了燕王半分。”

　　“那向主子放箭也是您授意——”

　　“有燕王护着，你怕什么？”颜瑜打断他。

　　阿昭的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后来的北氐王入京，进京路线是我替他选的；太师的计谋原本可以拖上一时半刻，可惜被我的人先行探到了燕王的位置。不过北氐王在京行凶非我本意，我只是觉得，借他的手把不需要的棋子赶出殷城，这样会比较快。”

　　“……他可是……你亲弟弟。”阿昭更在意这一点。

　　“是，他当然是。”颜瑜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或者，用薄情寡义来形容，更为贴切，“所以他一路只身奔回晏河殿，非但没有歹人阻拦，甚至还有人一路护送。他武功并不差，即便燕王没有替他挡那一箭，凭他的身手，即便被击中，也不至于伤到要害。”

　　“你联合贺兰祁，把毛太师逼出殷城，又引得皇帝陛下与燕王相互猜忌，而后好坐收渔翁之利？”阿昭摸清楚了他的思路，却还是不敢苟同，“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傻的，殿下不怕他们察觉了，反咬一口？”

　　“已经咬了。”颜瑜说。

　　“？”阿昭一愣。

　　颜瑜思索片刻，从左手抽屉里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包，解开系在面上的绳结。小纸包里堆着的是几两未过水的药材。

　　“几月前你有次过来，问我，为什么吃了这么久的药，还不见好。”

　　阿昭回忆起来，点点头。

　　“认得吗？”颜瑜把小纸包推到他面前，又递给他一只银质小勺，“我记得你很熟识这些草药。”

　　阿昭接过勺子，挑起一抹磨出的药粉，凑近嗅了嗅。他忽然记起几月前的一天，也是在这间房里，他闻过同样的味道。

　　“这药虽不至于叫人即刻丧命，但若长期服用，势必会有所损害，耗空元气。”阿昭道。

　　“这便是燕王的报复。”颜瑜说，“我猜，你来找我，不光是为珪儿打抱不平吧？关于北氐，为何避而不提？”

　　阿昭润一润嘴唇，才道：“殿下明知我与贺兰氏有灭族之仇。”

　　“我生是大墉人，即便天家改朝换代，死了也该是大墉的鬼，牵扯不进你们部族的争斗。我和贺兰氏是有些交易，但绝没有燕王说得那般肮脏。好比……”颜瑜停顿一下，眼神上抬，望向他，“就好比你，把自己曾经的佩刀当给贺兰祁，换他不伤害令妹，也是一桩交易。”

　　阿昭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知道很多事，但我不会说——恐怕也没有这个机会说了。”颜瑜轻叹一声。

　　“……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燕王、当今陛下、不知生死的太师、北氐人，还有你，除了我弟弟，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了。”颜瑜说着令人色变的话，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在谁手上；况且就我如今的身子，或许不等谁来杀，哪一天就凭空消失了。”

　　“至少皇帝陛下现在不会让你死。”阿昭说。

　　“说不准。只是如今情势，他还不能动我；燕王也是一样。可是若有一天，我不再重要了，无论是他们中哪一个人，都会迫不及待地朝我扑过来。”颜瑜道，

　　“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好在如今珪儿还算合他们眼缘。你不是想向大墉皇帝借兵，回去复国吗？那就跟好珪儿。”

　　阿昭反应了一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敢接下去。

　　“你想让现在的陛下借兵给你？大概是不可能的了。起码十年，北境都会处于贺兰氏的控制之下——何况陛下还心心念念着要找那位消失的太师。”颜瑜继续说，“你年纪尚轻，且胸怀大志，十年还是等得起的。我如今做的，就是给十年后的机会铺路。万一我活不到那时候，你跟紧珪儿，他定会助你。”

　　“有时我也会想：陛下钟情专一、不好女色，于我们而言，也是好事。至少到时候，不会有人为了和珪儿抢那个位置，撞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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