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群侠传之紫衣手记

　　三清殿内，元始、灵宝、道德三天尊正坐云霄、闲定地看着座下弟子，张衡合掌行礼。神像之后有暗间，为青城历代掌门冥想之用，紫霞子身在那端，张衡不得吩咐，自是不敢妄加靠近。
　　有风，拂动着殿中幡旗，这从梁椽之间垂下的彩幡又撩动着人的眼帘，使静不下心；
　　四周木雕屏花大展，其上绘有日月星云、山水岩石，本来寓意光明普照、坚固永生，可为何此时信念如此薄弱；
　　屏风之后的窗棂门扇，构件无不是福、禄、寿、喜等字的变化，发愿结缘，真正享有者几何？
　　张衡凝眉，啊，为什么腰间越来越疼，越来越疼……忽地外头檐角挂的铜铃一声叮铃，他回过神来，方知刚才心神不定、邪魔入侵。彩幡在眼前拂过又去，移动于方寸间，经纬交织丝缕分明，六感浑似放大了数倍，张衡如是觉得，而当他把手移到腰眼处，所幸疼痛并无放大。
　　“你过来。”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紫霞子召唤道。
　　张衡应了一声，又向三天尊行礼，举步时候，殿外铜铃又响了一声，清脆到骨子里。
　　推开门板，一股异味扑面而来，实是令人防不胜防！紫霞子正等着，张衡不敢露出异样。斗室之内并无太多物件，一蒲团，一木床，连桌子都没有一张，静修之时、连着数日不饮不食，可叹我辈发上等愿而享下等福，张衡心中感叹，甚至觉得这室内的异味也是一种修行。
　　感叹之际，张衡参拜：“弟子参见掌门。”只是紫霞子并不应话，此间又是静得让人窒息。
　　三清殿外之煌煌日光并不能照亮每处角落，正如世间真善等美好感情并不能感化每一颗心灵。室内没有点火，张衡这时候才发现，除了本派掌门，床上还躺着一人！这是何等重地，居然还躺着别人？！被子盖了几层，有的滑落到地上，脏物腥血似干未干，透过蓬乱的头发看他模样，啊——张衡瞪大眼睛，不敢肯定。
　　“掌门，他是——”不是的，不可能是韩师弟的。
　　“你看看吧。”黑暗里看不清紫霞子模样，这四个字像飘忽的灵魂盘旋在听者的天灵上。
　　“我、这——”何处生来的迟疑与恐惧？张衡也觉得自己不像样子，这副模样让师弟们见了，未来如何服众？
　　“那就是答案！你看或不看！”
　　这一刻，室内似乎只剩下两人，张衡与那蓬头垢面者，紫霞子身移何处？他不在那里，他却还在那里，但无声无息。张衡的喘息声渐响，诡异的是只有他一人的喘息，另一人、躺在床上的那人是死了的么？不，床被似有异动，轻轻的抽搐，仿佛就剩最后的力气在挣扎、在呼唤。
　　“弟子斗胆，决意要看！”
　　不看，何以寻找线索？不看，何以解释近事？这段路，张衡走得漫长，黑暗里离床还有四尺距离，那股味道愈加难受，他俯身扯了掉地上的被脚，掂了掂。自入三清殿，六感变得如此灵敏，这究竟是福是祸？被子随思想滑落，那种腐肉烂肠的味道扑面而来无孔不入，比毒雾厉害，比瘴气厉害，脸上汗毛那瞬间像涂了一层胶而透气不得，紧接着发紧、发辣、毛毛蠕动，有千百条虫子爬进鼻子、穿孔而入，皮肤之下忽然长有许多疙瘩，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间恨不得把脸面给削下来！！但是剑卸殿外，无物可依，这份心情随着灵敏的六感也放大了。
　　呜哇，啊，啊，黑暗里呕出些什么无从辨别，张衡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强定心神，这一检查，眼睛也受伤了，只剩耳边叮铃叮铃作响，如何殿外的铜铃这么清晰？听着，听着，又像苗女百褶裙上铃铛的响声！
　　他来不及紧张，身边床上自滑落第一张被子，底下的似乎也盖不住了，一张比一张恶心，一张比一张作呕：
　　梭梭剥落，一具九尺之躯，两三颗头颅歪裂变形，七八具手脚卷曲抽搐，挂体破肤，冒血流脓，怪异的虫子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动作有声。
　　张衡目之所视，不知聚焦何处，明明眼睛不适，为何这个时候还看得这么清楚？在黑暗中看得这么清楚、面对这么一只妖怪看得这么清楚？自入三清殿，六感变得如此灵敏，就是为了将此牢牢烙入脑海？张衡眼光终于停在那面目处，自以为不可能的，又凭什么说不可能？眼前的，就是韩师……不，他不是我师弟！！怎么愿意承认，他、他还有他，他们是自己的师弟呢！！
　　“那就是答案！！”刚才紫霞子的声音，这会儿如鸣雷炸开在脑海里。恐惧会摧毁人性，犹如瘟疫随处可见、奴役人心。
　　青城血溅，在紫霞子的笑声中、剑阵越收越紧，青阳子忽然一声大吼，手中一招“鸿飞冥冥”，功力所到、衣角也带上威力，十数柄长剑眨眼被绞飞了天！一招既发，二招随至，第三招，奈紫霞子有气墙护体，也非招架不可！昔时比武夺帅不得见的“松风剑法”，今日可要挥洒个淋漓尽致了……
　　紫霞子眯长了眼睛，满心期待。
　　比剑法来得更快的，是张衡一声呐喊，像野兽般的、呼吐出所有力量的呐喊，连绵的群山为之一颤，那时他在三清殿中也发出这么一声响，风驰电掣，撕心裂肺！此时再一次，已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翼玉华只觉头脑一晕，险些摔倒，而张衡已然摔倒。翼玉华只道师兄战至力竭，待奔到他身边一看，也是一声惊呼：“师父啊！！”
　　青阳子早已中途散招，圈剑回身，但见倒在小徒儿怀里的张衡口中留着黑血，如漆如墨。青阳子搭上他手，只觉六脉沉浮不见，抽搐气闭，不是中毒，不是内伤，这是什么情况？！随着黑血喷薄而出，从眼睛，从耳朵，张衡头颅或俯或仰，四肢忽曲忽拳，俨然已经身不由己、失去理智，教旁人看着可怕。
　　“你们看看，叛逆掌门就是这个下场！就是死得这么难看！！纵有大罗神仙，也是无力回天。”紫霞子面目狰狞耸肩大笑，笑声中张衡又吐出几口黑血，笑声中黑血扭动有长虫，笑声中长虫似在寻找新的寄主，笑声中青阳子挥剑断蛊、千段万段，笑声中翼玉华泣不成声，抱紧师兄、转述师兄的遗言：
　　“大哉死乎，君子息焉？”
　　恐惧会摧毁人性，让人如畜生一样自相残杀；恐惧犹如瘟疫，随处可见，蛊惑人心。当你不为此困，当你驾驭了恐惧而不是成为恐惧的奴隶之时，抬头望青天，原来太阳如此温绚灿烂，哪怕是在乱世。
　　“师父……”纵是回光返照，张衡只觉眼前比模糊更模糊，一声师父，他不知自己说出口了没有。
　　“师兄！！”翼玉华心头一抖，手臂圈得更紧，仿佛如此就可不被死神夺走师兄！青阳子也紧握他的手，激动所致，衣袂颤抖：“衡儿！”
　　场上一片死寂，见了张衡这模样，所有人都提着心胆生怕错过他说话。紫霞子也运起内力，将死之人，其言非比寻常！
　　“师父，铃铛……”他的声音比铃声还弱，仿佛不曾开口。
　　青阳子抬头，阳光明晃晃地好刺眼，三清殿外，飞檐之端，那铃声清脆到骨子里，真是让人不寒而栗啊。再低头，人已逝，生死嘎然。
　　“师兄说，大哉死乎，君子息焉！你们这般活着，不过行尸走肉，逼死的、到头来是自己，助纣为虐，伤天害理，遗臭万年，”翼玉华忽然一声大吼，举手发指，恨不得恨不得遥遥戳穿紫霞妖道、这个妖怪！这个妖怪！越说越糊涂，但有时候，就是糊涂话去触动、去唤醒糊涂人。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今朝血见地，明日仍挖腹。彼命不微贱，痛苦不能哭。杀我待如何？将人试比畜！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师兄啊！！”再喊一声，翼玉华哇地吐出一口血，溅在张衡脸面上晕开了去。这一声，是代多少人喊出的心声？空气里有淡淡的腥味，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有人哽咽，有人啜泣，长剑折在土里，万钧杀意化烟。
　　青阳子脸色铁青，岁月在脸上留下的沟壑不是为让泪水蜿蜒的，真正的苦痛是流不出泪水的……而忽白光一闪，竟是紫霞妖道首先发难！！场上气氛大不对劲，杀了青阳，才能震慑！！
　　一道长虹，剑招中变，残影犹指着腰腹，紫霞子已是改刺为削，剑尖径取头颈！青阳子心清目明，举剑阻隔，化招拆招。兵刃既交，如何能休？青天白日下两人越打越快，紫青二色融成一团黑，苍穹中好像突然绽开一朵乌云，横突直送，飘忽不定。猛听得一声亮响，双剑齐鸣，其声未绝，紫霞青阳二人已是向后纵开各据檐角，一紫一青，颜色分明。
　　场中弟子紧着呼吸，空气里有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剑在挑衅。
　　“杀！！”紫霞子嘴角甫动，迸目裂眶复又揉身而上，凌厉剑风带飞殿上砖瓦，一霎间就似撒出许多八两一斤的暗器！青阳子一招“风刮落花”，再续一招“疾风劲吹”，顷刻化守为攻，丝毫不落下风！二人攻守趋避，眨眼又拆了上百招。紫霞子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然击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十八处要穴，青阳子若是闪避、立时便受剑伤！但青阳子也是一介宗师，彼迹可寻，我形无方，手中长剑应变奇速，直催青城剑法之精要，如雪虐如风饕，落手无孔不入，又何止十八处要穴？一式“纵风止燎”，实是危险打法！
　　此刻青阳子是有必胜必死之决心，紫霞子只是贪胜，自然不敢硬接，眼看师哥将“松风剑法”祭出，自己含胸拔背沉肩坠肘，长剑一举目视剑尖，如观云涛，如聆云歌，自然是“蹑云剑”了！！
　　天上云气一片一片价叠，拱起、压下，挤得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甚为诡异。风起云涌、风起云飞，似乎青阳子如何变招，紫霞子总能借力打力，后者哈哈数声，嗤的一声轻响，三清殿上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稍有轻意者，目绚心惊！青阳运风，紫霞使云，且不论云有千变万化，其中蕴含的闪电雷鸣，亦能突出杀机！
　　蹑云剑法在紫霞子手中使出有诸多作态，声东击西、指南打北，极尽变化之能事。只见紫霞子出手如电，剑法一变刃分左右，登时化出交叉白光，这一招名为“十字穿梭”正是蹑云剑法的绝招之一！本该习剑的弟子两人同使，但紫霞子在早年便修得一人一剑御之，此刻使出，不知又生出多少厉害变化！！
　　果不其然，穿梭间何止一横一竖，但见紫霞子凌空已经织就了天罗地网，剑声隆隆，剑光激烁，剑影重叠，如若批落下来，青阳子身上伤口难计、皮肉还不一片一片被削下来？！
　　形势至急，但见青阳子翻身两足落地，足跟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左手掌握拳护腰，右手剑切击而出，身意合一，气凝如松，正是“上枝拂青云，中心十数围”的守招！亭亭山间松，啸啸壁上风，“松风”二字实是各藏奥义，青阳子剑法之中虽然作不出雷电变势，但也自有变招，与紫霞实是各有擅场！
　　场上弟子尽对青阳子这一招衷心钦佩，但后发的轰雷也似的喝彩、却与紫霞子出招相呼应，直被他夺落了去，可真无意助长了歪风邪气。嗦嗦落落，只见青阳子衣襟被紫霞扫下片片蝴蝶、诡异地翩飞。
　　“师父小心啊！！”
　　“师伯——”
　　向着青阳子的惊呼声里，紫霞子剑招狠辣险绝，既夺上风，哪容人缓一口气？一剑快似一剑，手中通注内力的幽冥神器响声大作，直盖过千百人声！每一剑，眼看就要剜出血肉，每一剑，眼看就要挫断筋骨，真是云龙变化玉潭昏，霹雳折松振秋岳！！
　　天时悄逝，天色正变，两人影子揉成一团，但见青阳子脸色越来越沉，面部肌肉干硬如发灰的石头；而紫霞脸色火烧火燎如绯红的云彩，额头渗着胜利在即的汗水，他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剑下青阳！
　　幽冥神剑忽然一式横削，剑意横贯两极，青阳子举剑挡隔，手上劲力颇为微弱；
　　紫霞子心中暗喜、手上催劲，幽冥神剑杀力纵通天地，青阳子长剑横封，又是勉力支撑；
　　第三式，紫霞子回剑疾撩，一瞬间那狰狞的面容像扩大散在穹空之中，让人心头一窒！
　　“中！！”
　　三清殿上，众人都觉耳膜鼓躁，这一喝声似乎绵绵不绝。青城弟子此时心中只有一种期望，大家紧张得喉结上下移动，勉力聚拢视线、急欲知道谁胜谁负，却又怕、却又怕……忽然“啪”“锵”两声，有三件事物落在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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