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脚

　　果不其然，有个年轻人拎着夜宵狂奔上来，等抬头确认楼层时才发现面前还有人。
　　显然他没料到这种点钟的楼梯间会遇见两个活人隔空杵着，登时脚步一趔趄，愣了一下，困惑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几眼，随后毫无动机地和朴晚互相点了下头，侧身一闪，迅速冲进三楼。

　　砰——
　　楼梯间再次陷入死寂。

　　插曲也不过就十几秒，却把朴晚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戳得乱七八糟的。
　　不晓得一楼那扇安全门有没有关严实，站在外头会不会把这点动静全都听了去。

　　她暗暗抬了口气，开始为自己刚在这说了求这个字眼儿而倍感羞愤...

　　羞怯，羞赧，羞耻...
　　说不清是究竟是哪种情绪在作祟，总之难受极了。

　　可话说回来，该讲的都讲了，程莫霄怎么还没有反应？

　　别是根本没听到吧...

　　朴晚竖着耳朵再三确认楼上楼下都彻底没了动静，压下满腔尴尬，求和似的又把前话小心续上，“这回总可以给我了吧...”
　　然而另一位还是副没听见的样子，慢悠悠地收拾着挎在身前的斜挎包，又重新夹了夹头发。

　　拜托，好晚了，剧情有必要在楼梯间卡这么久吗...？
　　她的耐心大概是被对面这份无动于衷消耗得见了底，朴晚努力不去看对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转而悄悄撇向撑杖的方向，盘算着自己有没有办法不借她的手直接去抢。

　　可能...应该...兴许...没戏。
　　那玩意儿离自己起码两三步，还挂在对方胳膊肘上，万一寸劲用岔了最后落了个医院报道...得不偿失。

　　再不然——
　　她又瞄了眼身侧的栏杆。

　　偏偏眼前的金属皮上晾着一小团半干不干的浓稠液体，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是什么。
　　总有人把没品当豪爽，要是让自己抓着这个上去，不知道回家得把手洗多少遍才算干净。

　　想都别想。

　　所以思来算去，当下最划算的选项还是识相点，老老实实再认个怂。
　　唉...

　　“emmmm...”朴晚在心里扯了一大通没劲的架，最终还是绕回起点，软塌塌地开口试探了声，“程莫霄，行不行说句话嘛...”

　　“晚了。”
　　程莫霄像是才整理好，用她那副空心竹杠似的嗓子没什么情绪道，“我改主意了...”

　　“欸——？”

　　不等朴晚反应过来这个“晚了”究竟是指哪个层面的晚，就被对方牵着手引到更宽的落脚处，倒是程莫霄自个儿登下一步，站得比她略低些，微微俯好身子。

　　“趴上来。”她轻描淡写地说。

　　朴晚闻言有些愣，踟蹰着一时间没敢大动作，犹犹豫豫地直把视线往程莫霄后颈和肩胛骨那儿落。
　　她从小就不怎么被人背过，成年之后更是没有，暂先不提这种把重量完全交托另一个人的行为如何让人心里没底...

　　更重要的是——

　　程莫霄看起来肩薄腰细的，很纤瘦。
　　和健身房雕出来的线条感不沾半点儿边，相反的，更像是早期高定秀场上最吃香的那种衣服架子。

　　怎么说都勉强了些。

　　再说了，她不觉得当下这种解决方式有多合适，求什么拿什么才是正解，“把东西给我就好...我自己能走的。”
　　“你求都求了，我起码得给你配套个等价服务...”程莫霄偏过点身，闲漫地耸耸自己一侧的肩，“快点...不然等会再冒出个邻居，解释不清的就是我了...”

　　这话对别扭鬼来讲十足奏效，甫一说完，朴晚立马伸胳膊圈住对方的脖颈，笨笨地朝背上一贴。
　　随后对方把撑杖递过来，空出手自然而然地托住自己屈起的大腿，顺劲一带，就连人带物的都稳稳当当背住了。

　　“趴稳。”

　　惊！
　　程莫霄意外地有力气！

　　提着大包小裹背人上楼压根儿就不是个轻巧活，上次这么感慨还是过年在电视上看背猪汉扛山猪，那人一手攥前蹄，一手抓后腿，肩头一顶就把大肥猪架身上去了。
　　不是，等等，怎么会无端端联想到这个...

　　这会儿只有她们俩，脚步声和掺着心跳的呼吸声在举架空间里有些明显。
　　脚步声和呼吸声是程莫霄的，心跳声...

　　分不清是谁的。

　　朴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说点什么缓缓气氛，然而脑子里飞快掠过一堆词，最后哪句都没挑出来，只垫着胳膊把脸往程莫霄的肩窝蹭了蹭。
　　夜里楼道没开通风窗，领口那点儿残存的衣物柔顺剂味道似乎是被体温熏热了，随着上楼动作也跟着浅飘飘，轻绕绕地都拱进背上那位的鼻腔里。

　　不过和往常不同的是，少了味什么。
　　没有那种勾人勾魂又能斩尽男女老少的香精调子，取而代之的是些些贴近了才能察觉的，很真实的人体汗气。

　　嗯？
　　程莫霄今天没喷香水...

　　“会很臭吗？”女嘉宾像是用后心读到所想一样，率先开了口。

　　“不臭。”

　　似乎是觉得问什么答什么太像交差，朴晚还顺着话头往下言之凿凿地加了句，“是香的。”
　　她说这话倒是没半点儿掺假，除了洗衣产品的超持久留香之外，还有挂在发尾处的护理精油的气味。

　　道是程莫霄唇角一翘，把话接在几声似是笑开的轻喘之后，“香什么呀，一身都是汗味...”

　　估计是累了，又或者这有的没的压根儿没什么好往下接的余地，朴晚乖乖绷着脊背伏在她身上，生怕把这种黏糊又羞耻的安稳搅碎了一样，什么也再没说。
　　才几句的功夫，墙上的贴纸数字已经悄悄跳成了六。

　　比自己爬楼梯快多了。
　　“对了，你晚上给我发的信息...”程莫霄这会儿又转过半层楼梯，没掩好几声大气，把一句话劈成两截又问，“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两个人前胸后背始终贴得实在，才让对方说话时胸腔细微的震感有机会捋着骨头，爬出皮肤，搭着那两分汗气过渡进自己的身体里。
　　朴晚大致猜到她在所指何事，却故意多装了几秒钟的傻。

　　“...哪个？”
　　“发什么pineapple的...”

　　彼时冲动来得紧，想到就赶早不赶晚地发去了，哪成想事后还要重温一遍的？
　　不过若真问起来，她也不是不能把那句稀里糊涂的类比掰扯出一百种解读，再用一千种方式将话开脱得无害，无味，甚至无聊...

　　就比如——

　　“emmm...字面意思...”
　　朴晚这样搪塞。

　　然而那张惯会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嘴甫一说完，她却轻轻勾住程莫霄肩头的一角布料，用小指指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蹭。

　　甜菠萝，酸菠萝...
　　自己怎么会喝出这样的冲动呢？

　　呼...

　　小时候家里那两位总嫌超市的菠萝太酸，买回家要用盐水泡多会儿再切，可朴晚偏不，哪怕吃到舌头发麻，口腔灼痛，还装做没事人一样硬犟嘴里尝着是甜的。
　　想来从那时起，她的动机就不自觉地在往“证明”上凑...

　　证明出自己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反应，不一样的感知，不一样的耐受...
　　然后再花上一秒钟，为那些愚蠢且没半点儿实用价值的“与众不同”暗暗亢奋。

　　那今天...
　　等杂念在脑子里已经滚了好几圈，对方才不轻不重的又嗯着应下一声。

　　兴许是顾及形象，怕哪个活门突然再蹦出个活人，兴许是纯粹力气耗多了懒得措辞，程莫霄对前一份敷衍没多意外，只管一托肩背，将身上快要滑下的分量稳了稳。

　　沉默也来打回合制。

　　一步，十步；半层，又一层。
　　直到有了阖门的一声闷响，世界的范畴才彻底从无限大缩成了一间房。

　　程莫霄把东西随手乱糟糟地一丢，踹下鞋子快步把人往沙发上放。

　　从前两年朴晚习惯喝完就窝着睡，久而久之，沙发被她用固定姿势躺出一块软凹来，这会儿人一落座，整条线会不自觉地往回弹稍差的方向塌。
　　角落那盏落地灯档位开得低，光线勉强够护住一隅，连带着墙上的人影也来去朦胧的。

　　朴晚慢吞吞地挪了挪屁股，掏出手机划了两下。
　　电量见底，也没什么重要消息。

　　她深深吸了口气，像要把胸腔撑满似的，又整个人往靠背一沉，就着洗手间里淅沥不断的水龙头响动眯眼小憩起来。
　　可不防，一抹潮热轻轻覆在脚踝，把朴晚吓得睁眼一激灵。

　　“...欸！？”

　　只见着有条拧干的温热毛巾被搭在了自己脚腕处。
　　不等她下意识地把腿往回缩，就先被另一只手牢牢截住了动作。

　　“躺好...”程莫霄摁着人，语调不咸不淡的，“别乱动。”

　　说完她把手掌压在自家女友的小腿上，绕开伤处，隔着布料一寸一寸往膝窝上捋。
　　细辗，缓按，搓揉，力道谈不上多重，却因着姿势受限的缘故，叫朴晚无端生出一丢丢怪异的心情。

　　就好像...
　　好像那一点点顺着肌肉蔓开的触感，混着一味安静，铁了心地要把酸胀往上推。

　　推去心口。
　　推去眼眶。
　　推去牙根。

　　话说回来，这一路光顾着较劲，都还没有好好和程莫霄说过话...

　　也许是那近乎为难的求字在楼下被逼得太狠，也许是疼痛一旦被认真对待，就让她再没办法继续硬拗没事。
　　再或者只因为这里是家，是安全领域，犯不着去推演那些蠢到爆的利弊关系...

　　揉着想着，朴晚忽而没来由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吃痛一般哼哼唧唧地乱讨饶，“轻，轻点...”
　　“你这么钝的，都揉半天了，现在才知道疼？”

　　“...不是。”回答听着多少带着点苦笑，好像是在嘲讽自己很没出息，“就突然...”

　　-突然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不过她立马刹住了，死咬着牙关没把话继续讲下去。

　　沉默还来客串。
　　“...要纸巾吗？”

　　“我没哭...”

　　朴晚一边鼻音含糊地卖力否认着，一边干脆歪过上半身，把脸埋进随手扯来的抱枕里，久久才像鸵鸟一样，闷闷声又道。

　　“程莫霄，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女嘉宾不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

　　问不明说所问具体何事，答也不明牌所答具体何指。
　　朴晚权当她是在默认。

　　“那…那你明明都看出来了，为什么不戳穿我？”
　　“你想装没事，我也不好拦着。”对方倒是把话撂的不甚从心，甚至还捎带着和形象背道而驰的轻佻感。

　　朴晚登时一噎，没料到她会答得这么直接，于是缩缩脖子再次把脸拱回抱枕里，竭力给自己一路以来的小丑行径挽尊，“切...说得像是你真能看透我似的——”
　　说完她示意着稍稍抬了抬腿，瓮声瓮气地耍蛮道，“...不是那儿，往上一点。”

　　“这儿？”小程馆长的动作顿了片刻，即便前后话题换的生硬，她还是依言把按摩的位置朝所述的腿根方向调了调。

　　“也不对，还得再上一点...”

　　“这里？”
　　“...要再再上一点。”

　　盘算着距离终于合适，朴晚探身一勾手臂，直接把人拢在近前，莽撞地，怄气地将一个没头没脑的吻交了出去。

　　她将嘴唇贴在了对方眉心。

　　女嘉宾明显被亲得一怔，反而是朴晚支起侧颊，纵然眼角还泛着没蹭干净的水光，却还能亮出一副浪子架势，吊儿郎当地笑着给自己的行为辩解，“情不自禁咯，担待一下...”
　　先前胸腔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不知什么时候都暂时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又一道证明题。

　　越是被看穿，她就越是想去证明没人可以在自己头顶安上帝视角，证明就算是小程馆长也休想做到完全预判...

　　管她呢，扳回哪城算哪城。

　　或许是前个吻挑衅的意味太过显明，或许是自己本就不善藏情绪，再或者今晚的账终于到了清算阶段。
　　程莫霄安安静静地平视了她一小会，最后捡起了平日工作里一贯的慎重姿态，连声线都冷硬端正了几分。

　　“朴小姐，你是不是忘了——”

　　突然被这么生分又干巴地唤出姓氏，朴晚暗道可疑，直觉想侧开视线躲过这股不对劲。
　　却不想下一秒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直接钳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坏菜了...

　　避让不成，只得直视。
　　但见面前这张嘴巴一本正经地开合着。

　　“这也是我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结婚...”
　　“...所以呢？”朴晚舔了舔唇，佯装认真地有来有回。

　　“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的。”
　　说完，那只用来反制她的手微微松下力道，轻抚着颌线凑上头去。

　　朴晚耸着肩，竟一时间在这份担惊受怕的唇舌纠缠中——
　　忘了自己可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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