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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八思赋
“我原以为太师大人仕途顺遂,没有什么不可及之心愿,”柳宜襄说,“看来也并非如此。”
“朝中风云翻覆,也不是近年来才有的事。”毛依檐道,“只要是人,都会有想要达成的愿望;即便达成了其中一些,也会更加贪婪,想得到更多。”
“你到殷城也有几月了。朝中官吏、京中显贵,可有听说过一家,姓‘毛’?”
柳宜襄仔细回想了一阵,摇头:“确实不曾——太师大人曾说,自己生在江南?想来本家不是殷城当地人。”
“不是,”毛依檐用手中纤细草叶拨弄着脚边的泥土,“我既非官员之后,家中也不是书香门第;而是个打渔的。”
柳宜襄不禁瞪大了眼睛。
“等你回到殷城,再向城中任何一人打听,都是打听不到的。他们只会告诉你,我曾经做过前朝的太子少傅,顶多再说一句我的老师是齐老先生;旁的,鲜有人知。”毛依檐抬起头来,颇为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今日说与你听,不是想告诉你我从一介草民走到太师之位,有多么辛苦、花了多大的本事;只是突然觉得,从前我总是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今天看来,好像也并无必要。”
元和年间,江南。
这对夫妇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孩子八岁,已经晓事了;小的一个六岁、一个刚满两周岁。
大孩子生得眉清目秀,是典型的江南美人,一双浅棕色眸子尤为动人;只可惜不太爱说话。老二也是个男孩,也许是性情活泼好动,相比他哥哥要更讨父母喜欢。最小的孩子是个姑娘,长相暂时还看不出来,但特别爱哭,方圆二里的乡邻都知道。
年轻的齐思斋生性放浪形骸,腐朽空蛀的朝堂困不住他,和朝中那群老顽固大吵一架之后,干脆挂印封金,泛舟自玄京城南下。
初到江南的齐思斋就住在水边,每晚都能听见某家渔船里小女娃穿透力极强的哭声。当他有一天终于上船来一探究竟的时候,正好看见浅棕眼睛的男孩抱着小女娃轻声哄着,年轻妇人的肚子好像又鼓了起来。
那时候的齐思斋没什么生活经验,就是个从小长在繁华地的世家子弟。虽然有着“大道无我”的美好愿景,每天依然要面对茶饭油盐的琐事。没办法,他带在身边的只有银子,只好用银子跟当地的渔民换米、换酒、换鲜肴。
浅棕色眼睛的男孩常往他这儿跑,有时是给他送东西,有时是替父母来还多余的银钱。不知道归还这些银钱是他父母的要求,还是他自己执意要还,每次男孩上门来,都会找机会在他这儿多待上一会儿,翻翻他桌上那些自己写着玩的东西。
“你认识字吗?”齐思斋有一天突然问他。
“认识。”男孩说,“一年前有个和你一样打扮的人,他教了我认字。”
齐思斋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他还比你年轻。”
齐思斋:“……”
“他……长什么样子?好看吗?”齐思斋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由自主地问了这样奇怪的问题。
果然,男孩再抬头看他时,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半晌才道:“好看。”
齐思斋捶胸顿足。
“咳,不说这个。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齐思斋揣着手,他就不信这个半点大的小孩能说出什么名堂来。
“你写的?”男孩好像很不相信。
“嗯!当然是我写的!”齐思斋差点没跳起来。
“不像。”男孩继续翻着手里的书册。
“那里不像?”
“你说你从京城来,这里面写的尽是哪处的花开得最好,谁家的首饰最漂亮,哪里的酒坊最热闹;”男孩说,“倒是很像去年来的那个人写的。”
齐思斋当即想把他的上一个学生、如今的勤南王殿下抓出来好好对峙一番。敢抄老子的东西,还出来误人子弟?真出息。
“京城……不就是这些东西吗?”齐思斋虽然心里想的很多,嘴上说出来的却是这个。
男孩又看他一眼——这回是很专注地端详。
“你要是有这么喜欢京城,就不会来我们这儿了。”
齐思斋六月下的江南,十月回京,什么也没带,就带了这个小男孩。
回程的船上,小男孩扯了扯他的衣角:
“爹娘把我卖给你了吗?”
齐思斋捏了捏他的小手:“没有的事。”
“我看见你给他们钱了。很多钱。”
齐思斋突然有点痛心。为这个孩子的通透,还有聪明。
“没事。你给了钱,那些钱能让爹娘和弟妹过得很好。”男孩见他不说话,自己接了下去,“往后我跟着你就是了。”
齐思斋弯下身来,掐了掐他的脸:“他们没有卖你。那些钱是我借给他们的,将来你学了本事,要还给我。”
于是毛依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以为“拜师”是老师要给学生家里钱。直到他在外面四散家财,被齐思斋抓住一顿好打。
“果然还是买来的啊……”
元和十三年,皇长子颜璋招同窗伴读。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大皇子在为自己成为东宫殿下蓄力,先行募集一批有才之士作为幕僚。毛依檐也到了可以为官的年纪,便前去应招。
齐思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结果出来之后当晚一直坐在厅里喝茶。毛依檐悄悄进屋去看过几回,那杯子都空了,齐思斋还举在嘴边。
永夏元年,皇长子颜璋被册为太子,毛依檐也被破格提为太子少傅。原以为回家之后齐思斋不说表扬,至少会颇为欣慰的冲他笑笑,谁承想迎接他的是近十年来头一次直接爆发的争执。
齐思斋砸了那只最喜爱的青绿瓷盏,留下一套残缺不全的茶具给他。他知道毛依檐看不得不完整的东西,留下这些是故意膈应他。
“从今往后,‘老师’二字,你不必再叫了。我担不起。”
齐思斋顺流而下,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次浪迹天涯。
明康帝册立太子的诏书上写的是“天资英粹,审慎恭谨”,这话原是没错的;那时的颜璋,原本应该是这样的性格。只是后来一为藏拙、二为避祸、三为在朝中打造自己的势力,再少有人拿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了。
太子要他,本来是看中齐思斋在朝中积攒的名望;眼下齐思斋对外都说没有这个学生了,这一点太子也就指望不上了。毛依檐需要在他面前证明自己的价值,他花半年的时间前后打点,将八成原先是三皇子的人收归太子麾下,剩下的两成借皇帝之手,要么抄家要么没籍,打得三皇子党再也回天无力。临近结束时还故意落了个把柄在对方手里,好使一番苦肉计让太子对他深信不疑。
远在外地的齐思斋听闻他昔日的得意门生干的这些好事,又是一口老血凌空喷出。
“老师不知道的是,那时我已与勤南王之子,也就是当今陛下,结识了。”毛依檐说,
“很难说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们相识之初,谁也没提朝中之事,我却认定这世上有比太子更好的选择。”
“那太师为何还是在太子门下供职?”柳宜襄问。
“明康帝不重用勤南王,勤南王辞世后,王府的生活更是每况愈下。他需要时间重振勤南王府旧时的风貌,我也需要借此机会,在朝中培养我自己的势力。当时太子养着我,想把我磨成供他驱使的刀;殊不知我也在等着拿他来做这把刀。”
“直到后来,陛下问我——”
直到后来,颜阆问他:
我有一物,慕之甚渴,可否为我取焉?
“他想要的,是这天地乾坤。我便拱手为他奉上。”
只要是他想要的,星天池鱼、百川山海,都可以。
“但是我犯了个错误。”毛依檐说,“我不该把自己,加进这些筹码里。”
他明白颜阆为什么要封他为太师。他比谁都明白。
光是他的出身、他这些年搅弄是非生出的事,就够众臣将他不断排挤了;更别提和当今皇帝不清不楚的关系,引得路人宫人皆侧目。
新朝开国,齐思斋还是没有回来。那日不辞而别之后,老师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一次、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也不确定老师是否已经知晓他现在的身份。如果齐思斋知道了,是会更加生气,还是愠怒稍解?
颜阆给他这个太师之位,就是为了告诉他,他思虑的这些,都无关紧要。从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权之臣,没有谁能够撼动他的地位,没有谁能擅自对他的出身、他的经历评头论足。
皇帝赐他轻车华盖、点金白衫。
他看重这些东西,甚至可以说是依赖。他希望出门时旁人对他的印象是当朝太师毛依檐、整个大墉朝廷里最位高权重的臣子,而不是前朝太子的少傅、大儒齐思斋的学生,更不是渔夫的儿子或皇帝的男宠。
于是渐渐地,有关太师出身经历的记载变成了禁谈。人们只知道他是皇帝钦点的权臣,是突然出现在朝堂高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皇帝亲信。
他和过去斩断了;也同从前的自己割裂了。
他成了一座被架起的空中楼阁,失了根系,只能不断地向上汲求养分和空气。
可高处不胜寒。
即便他的靠山是皇帝,也总有护不住他的一天。
“出征之前,老师来见我,让我好好想想,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毛依檐仰头望着天。那里有他索取不尽的新鲜空气。
“那时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今夜说着说着,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想要的是彪炳千秋,无论功过,忠良抑或奸佞。我要在青史上刻下我的名姓,向后来者证明:我曾经如此热烈地活过,而不是渺如烟尘,来去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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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柳宜襄为什么听了太师的字之后觉得他有心事:“未熹”二字的另一个来历——宋杨万里“东暾澹未熹,北吹寒更寂。岸草不知愁,向人弄晴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