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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无渡(九)
蔚止言怎么追来的无渡城,不用他说个完全,沈欺大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沈欺余留的问题,就只剩下最后一个。
揪住蔚止言前襟,没用多少力道,那股盘桓已久的无名火,仍然在他心头萦绕。
“你也知道魔界凶险,做什么非要过来?”
蔚止言说的什么,“还好我急中生智,想到了云澜令这个办法,刚好疑是也没有把它摘掉,算不算是我运气很好,而且和疑是特别的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是吗。
那是为什么,他明明给蔚止言设了禁制锁上了拘灵,告诫他不要多事,蔚止言却还是一意孤行,只身闯来了魔界。
蔚止言就是这么和他“心有灵犀”的,是吗。
沈欺不免冷笑。
“我叫你离开的时候,你又是怎么想到三番五次,屡屡的充耳不闻?”
两人对峙从一开始,他不知多少次示意蔚止言离开,蔚止言看懂了却当作看不懂,还故作不小心地迎上绯刃受了伤,惹得他失态,露出去致命的破绽。
“叫你不要跟来,只管回仙界去——你是当真不能明白吗?”
口吻清冷,眉目含霜,噙着薄怒情态,将蔚止言追究。
蔚止言非但没被这副凶相喝退,反握住沈欺的手,朝着沈欺笑了。
笑容有几分浅淡,缥缈,像是马上就要被风吹去。
“我明白。”
“我全都明白的,疑是。”
怎么会不明白呢。
那个禁制,那道囚锁,把人保护起来,也把人推开出去——和不应谷最后一晚的不告而别没有什么两样。
再没有人比蔚止言更能明白的了。
“只是。”
蔚止言明白沈欺的用心,也清楚魔界危机四伏,然而。
“你问我明知凶险,为什么还执意要来。”
蔚止言回望对他发出这一问的人,望着望着,弯起眼睛,笑意深深落进眼里,不再是缥缈无形。
过往一切俱不见了,他只是望着眼前人。
“明知荆棘险阻在前,而欣然往之。”他轻声,说,“一是将计就计,另一则是……”
“甘之如饴。”
沈欺气息一窒。
所有预备好的怪罪,连同对蔚止言不顾自身安危的诘难,一律滞涩在喉间,说不出来了。
隔着半臂距离,一道目光沉静而专注,如同穿过数不尽的风雨,轻柔地落在他眉间。
他那些刻意流露的尖锐,就在对上那道目光的瞬间,春来雪融一般地溃散。
只留了一缕不上不下的念头。
“……还有。”
嘴唇翕动,逸出一道轻浅声息。
“还有一种原因。”
不止是蔚止言说的那两样。
明知危险,还一心要走上前来,其实还有别的可能。
比如……
“天真。”
“是你太过天真。”
因为心怀天真,总是这样的过于天真,分明晓得他是绯刃,仍然心存幻想,以为他会念及一场相识的旧情,不会轻易动手。
可是绯刃非人,无渡城的绯刃,恶名缠身的凶邪,怎么会和你想象当中的一样,怎么会有顾念旧情这样的念头?它只是一把刀,凡是无渡城的敌人就要全部杀死,你以为它会和你想的一样,只因为这么简单的道理就能手下留情?要不是……要不是你——
“是哦。”
蔚止言未曾躲开沈欺视线,低声笑了。
天真,嗯,疑是都这么说了,那蔚止言当然就从善如流:“好,那我就是天真的甘之如饴。”
“是我天真地相信疑是,心甘情愿,宁可被你用刀剑相抵,也要过来见你一面,听你一个回应。正是这样了。”
沈欺便是顿住。
蔚止言犹且笑意晏晏,将他望着。
四目相对,沈欺唇角抿紧的笔直一线维系不住,不自觉松动了。
“真的么。”
蔚止言是如此来者不拒地接受了他给的判词,还自行添上了一串注解,以至于沈欺横生了一点刁难心思。
“将计就计、甘之如饴、天真。”
“你就只有天真和甘之如饴,”三个理由,沈欺一个个列过去,“——就没有将计就计?”
蔚止言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呢?”状若震惊,不解,连连摇头,只差指天立誓,“算计疑是吗,这个是我绝对没有的。”
“而且,”蔚止言还有一套充分的论证,“‘将计就计’,先得中计,才能将计就计吧。”
“难道我来无渡城,也算疑是的一个计谋吗?一定不是吧?既然疑是没有设计我,我又怎么能算得上将计就计呢?”
沈欺眼睫一晃。
蔚止言找来无渡城,算是他的一个计谋吗。
当然不算吧。
如果蔚止言不是因为“中计”才来的无渡城,那么他前往无渡城做的一切,也就算不上“将计就计”吧。
但是……
沈欺瞧蔚止言装傻装得全神贯注,真把他本人当成彻头彻尾的无辜,俨然是沉浸于给自己塑造一副单纯无知的可怜面目、无法自拔了。
沈欺便是轻飘飘笑了。
别的地方,蔚止言有没有将计就计,姑且就先不谈。
只说蔚止言第一眼认出了他还装作不认识,过招中途频频朝他搭话,打着打着更是突然送上门来,弄出一手伤势。
只说这些,如果这些还不算将计就计,那也没有别的可以算了。
沈欺只笑,不说话了。
蔚止言澄清的话到一半,还没有完,发觉身边格外静悄悄。
转眼,迎上沈欺一个无声无息的笑,眼神漫不经心,却似十分巧合,停伫在他手掌处。
蔚止言蓦然地,让沈欺笑得心里发憷。
顺着沈欺视线看过去,一个激灵,匆匆忙抬头,一眼不敢多看了。
“……”疑是盯着的那个位置,正好就是他之前毫无阻挡地触碰到绯刃,被划伤,流了不少神仙血出来的地方。
好吧,蔚止言自省了一下,刚才那场争斗,他最后那个徒手朝着绯刃送上去的动作,的确是带着那么一丁点的,很少很少的,故意的成分。
原因吗,很简单,两个人打来打去没个进展,疑是不想和他相认不说,还一门心思地要把他赶走,蔚止言想想就悲从中来,伤心难过。
一伤心难过就会心急,一心急就迫不得已,不得不尝试了一招苦肉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蔚止言当时还稍微地算了一算,不管疑是那一刀会不会劈下来,都在他足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一点点,他就只算计了这一点点,应当称不上很严重的“将计就计”吧。
蔚止言很快将自己说服了,然而四面八方,安安静静,连风声也没有了。
沈欺唇角轻挑,缓之又缓,回以他一道冷眼,一抹冷笑。
“所以,你果真是故意撞上来的。”
“诶,这个……”
“刀剑无眼,你倒是偏要自投罗网。我是否该称赞你一句好胆色?”
“……”不是,不用了。
蔚止言起初还想辩上一辩,看见沈欺面沉如水,识相地把一嘴辩解咽下去了。
难捱的沉默,蔚止言眼看是只有老实交代一条退路,顷刻地面露哀戚,做出一个愀然捧心之状,对沈欺坦白了。
“疑是,其实……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出此下策的。”
“假如我没有不小心撞上绯刃,疑是就要将我赶出无渡城,也不打算和我相认,从此就要与我再也不见了,对不对?”
说着说着,蔚止言又要伤心起来了,拭去脸颊边一滴并不存在的眼泪,反客为主,开始大诉冤情:
“你我之间明明历经千难万险,好不容易才得来一个相会的时机。如果我们见都不见上一面,就这样叫我不明不白地离开,你我今后岂不是又要天堑相隔,永不再见了吗?”
“唉,疑是,你想一想,那样是不是过于残忍?光是想到那幅场面,我都心痛难忍。”
“我就是想着如此这些,越想越是心烦意乱,情不由己才出了差错,撞上绯刃的。”
“疑是,”说到动情处,蔚止言捉住沈欺衣袖,“你我已是非同一般的情谊了,还是一定要将我赶走吗?”
一双桃花眼含情顾盼,蔚止言讲得十足可怜:“还是要赶我走也可以的,我也不一定非要留在无渡城的,只不过要让我走的话,疑是跟我一起走就可以了。”
乍一听好像是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委曲求全,隐忍退让。
细细一想更是诡计多端,全是藏都不藏了的心机。
“什么‘非同一般的情谊’。”
沈欺偏头,差些是因为蔚止言这张嘴皮子而气笑了。
当务之急,先将蔚止言给他造的一个谣给撇清楚:“‘两心相悦,将要共盟鸳蝶’?我们几时有过这样的情谊,我怎么不知晓?”
蔚止言对绯刃说的,那一连串掺杂了各种胡说八道的自说自话,他可是还记忆犹新。
什么“我伤怀不已,以至夜不能寐,千辛万苦振作了精神,决意独自来寻他。毕竟我们本该两心相悦,将要共盟鸳蝶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们有着两心相悦,又是共盟鸳蝶,又是情谊匪浅了。
蔚止言被拆穿也不羞赧,反倒很有些眉开眼笑:“只要疑是情愿,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情谊都可以,而且不管是哪种非同一般的情谊,我也都是没问题的。”
比如共盟鸳蝶的那一种,当然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有些事情,确实是不能和蔚止言说下去的。
因为一旦打开了话头,蔚止言此人就会没完没了地发挥下去,从未有见好就收的时候。
沈欺面朝蔚止言,绽放微笑神情,说出最绝情的话语。
“那么依我看来,你还是一个人情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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