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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七羌国
“站住——”
金发绿瞳的少女在营地外逮到一个偷偷摸摸的小兵,
“干什么的?转过来!”
小兵身上穿着她部族的衣服,但却没有照她的命令转过身:“少、少主——”
“我让你转过来,听到没有!”
阿慕尔举起手中小弩,弓弦搭扣的声音引得那小兵一阵战栗,僵硬地转动了半个身子。
“中原兵?”阿慕尔用一只眼睛瞄准他,“手里拿的什么?”
不待她动手,她左右两旁的近卫便上前将那小兵扣住,夺了他手中圆筒:“少主。”
阿慕尔扯开竹筒封条,从里面倒出一卷字纸。纸上是端端正正的中原文字,她一点也看不懂。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将字纸展开捏在手里,问那小兵。
小兵颤颤巍巍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慕尔不耐烦了,抬手要让近卫将他劈晕,那小兵突然喊道:“是太师大人的信!少主去问他就知道了!”
“早说嘛,躲躲藏藏的,我还以为是贺兰祁那混球的奸细。”阿慕尔甩了甩手中字纸,“带他下去吧。我去问问。”
毛依檐伤已痊愈,一直待在小姑娘的主帐里总是不大合适,阿慕尔便让人给中原士兵另外拾掇了些帐篷。几月下来,阿慕尔知道他睡得晚,这个时间,帐子里绝对是点着灯的。
“写什么呢?”小姑娘的金色脑袋从帐门里探进来。
“画幅图而已,少主进来吧。”毛依檐坐在矮几前,手里提着笔。这里的笔不如中原的来得顺手,他突然有些想念当年颜阆送他的那支狼毫。
“我……刚刚在外面捡到一张纸,上面写的东西我看不懂,你给我念念?”阿慕尔把字纸拍在桌上。
毛依檐脸色一阴。
“所以真是你写的?”阿慕尔另一只手又拍了把刀在桌上。
“嗯,”毛依檐微笑,“是啊。”
“要送到哪儿去?”阿慕尔身手敏捷地抬脚架在桌上,一手拎着字纸,另一手执着刀柄逼近他,“都是中原字,我姑且相信这不是给那混球的;你写这个,是想给你们中原的皇帝报信?”
“报个平安而已。天灾的消息传得快,即便不回去,好歹要告诉朝廷一声。”毛依檐缓缓道。
“告诉朝廷干什么?我可听说你们中原人对待投降的俘虏都是挖眼睛、割鼻子什么的,你这信送回去,等着他们来绑你们么?”阿慕尔道。
“少主说笑了。一来羌国从来不是我们的敌人,二来,我何时投靠了少主?”毛依檐笑说。
“那你就是要给皇帝通风报信,让他们来救你们,顺便逼我们称臣!”阿慕尔杏眼圆睁。
毛依檐无奈地摇一摇头:“少主不想让我与中原有联络,究竟是想做什么?这几月见军中动向,想来少主是一直在往西南面走?我记得我朝藏经阁里有本西域图谱,上面记载的西羌版图,应该是在此地东北数百里吧?”
他将方才衬在笔尖下方的草图拈起,推到阿慕尔面前,在他们所在地的东北角上画了个圈,“在这里?”
“你——是!是在那里,那又怎么了!”阿慕尔鼓着嘴。
“被迫迁徙,是因为原先的地方,被贺兰氏占据了,对不对?”毛依檐丝毫不忌惮眼前这个盛气凌人的小姑娘,“所以近十年来,中原典籍上对西羌全无记载,偶尔提到也称其为‘古国’,是因为贺兰氏,夺走了你们的家园?”
阿慕尔双眼微红。她已经承受了太多过去的重量,她不能掉眼泪,至少不能在这个狡猾的中原人面前势弱。
“……这和你给中原皇帝送信有什么关系!”阿慕尔提高了声音。
“少主不愿我与中原有联系,不就是为了待到中原以为我等被冰雪覆盖之后,再用我们要挟中原皇帝出兵,帮你们驱走贺兰氏吗?”
毛依檐的语气温和如三春暖水,眼里却闪着跳动的火焰。小烛灯映在他的眼眸里,像极了冬日山野林间昼伏夜出的狼。
这也是为什么当毛依檐问她“谁更不像会打仗的”时,她选择了靠外的那个年轻人,而不是他。
这个人看起来文气十足,实际心里早有决断,只是他不言明,旁人就无从探究。
“对!是又如何?”阿慕尔掂着刀柄转了一转,“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你剩下的这些人把贺兰祁赶走;要么我来和中原皇帝聊聊天。”
毛依檐喟然。
“……被少主救回的第一天,我就和少主说过,我是犯了错,在中原待不下去,才到北境来打仗的。”
他把笔架在一旁,指尖轻轻击打着桌面,“少主为何觉得,中原会帮少主这个忙?”
阿慕尔深吸两口气,待眼里的雾气散尽了,才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这支兵,本来就是中原皇帝欠我们的。”
“这么晚了,太师大人还不歇息?”
柳宜襄手里捏着一只水囊,踏过矮草,坐到水边毛依檐的侧后方。毛依檐正支着脑袋,出神地望着眼前的静水。
“啊,柳护军也还没睡?”毛依檐放下手臂,把衣摆往自己身侧拢上一拢。
“我……出来取水。”柳宜襄举起手中水囊示意,压低了声音问,“还是没能送出去?”
“嗯,”毛依檐低下头,“这次更糟,直接被小姑娘撞见了。只怕她今后会多有提防。”
柳宜襄轻叹一声:“已经大半年了。中原怕是半点消息也无。眼下只能先和他们打好关系,其他的,都慢慢来吧。”
“说起来,柳护军从前可曾读过什么……《西羌纪事》之类的?”
他问得突然,柳宜襄怔愣片刻,仔细地回想了一番:“记不太清了。到这儿来之前,我还以为西羌早已覆灭十余年了呢。”
“我也是,”毛依檐道,“大墉对羌国的记载仅停留在元和年间,皇室藏书也不例外——”他隐约觉得这个好像不怎么该说,急忙轻咳一声掩过,“那时候小姑娘应该还没出生,西羌掌权的许是她的父辈。”
“太师大人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柳宜襄问。
“方才小姑娘来找我,对我说,这支兵是中原欠他们的。”毛依檐照实说,“若追溯到元和年间,倒也说得通。”
柳宜襄在元和年间还是个不怎么记事的小孩子,即便毛依檐这样说了,他也不知怎样才能帮上忙。
“彼时中原忙于内乱,匪患频发,即便皇帝有心顾及北境与西境的关系,也腾不出手来做些实事,”毛依檐耐心地和他解释,“况且元和年间的国库储备……还是到前几年陛下主政,才补齐的亏空。”
“如果西羌当时没有被北氐吞并,北氐今日就不会如此猖獗地与中原叫嚣,太师大人可是这个意思?”柳宜襄点破其中要点。
“是,”毛依檐说,“但也不好说。大墉自二十年前到当今陛下即位,朝中积弊日益严重,沉疴痼疾已非一朝一夕可以根治。倘若当年明康帝分出兵力来支援西羌,不知北氐贺兰氏会不会趁着朝中空虚,长驱直入中原境内。”
柳宜襄虽没在朝廷做过多久的事,多少对他所说的这些有几分耳闻,点了点头。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西羌向大墉称臣数十年,期间交纳贡赋从不短斤缺两,还曾经将王世子送到京中为质;谁想真正需要大墉做靠山的时候,大墉却连一支军队也拨不出来。”
毛依檐俯下身子,伸手捋了捋一株鲜嫩幼草。
“生死有命,于人于国,皆是一样。”柳宜襄突然出言慨叹。
“柳护军是信命的人么?”毛依檐被他这话一惊。
柳宜襄冲他笑了起来:“也许吧。太师大人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是。”毛依檐摇头,“若连柳护军这样的都说自己信命,那这个天命,可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天命太无常,经历得多了,顺之逆之,也就没那么在意了。”柳宜襄说,“太师大人可以不必称我为‘护军’的,倒显得生分。”
“那该如何称呼?”毛依檐笑问。
“襄城柳适安,居无定所,随遇而安。”柳宜襄自嘲道。
“还真是‘信命’,”毛依檐笑他,“适安、适安,你倒是活得洒脱。”
“也称不上洒脱,”柳宜襄道,“只是如今既无依傍,也没什么需要顾及的。即便哪一天被黄沙飞雪掩埋了,化作一缕无牵无挂的魂魄,也能归于故乡。”
毛依檐没有回应,暗自思忖着他的话。
“不过太师大人就不一样了。”柳宜襄接着说。
“什么不一样?”
“太师大人是大墉朝廷的股肱之臣,等北氐事毕,太师大人还要回殷城主持大局呢。”柳宜襄眉眼弯弯,神情却是十二分的真挚。
毛依檐冲他展开笑颜,没说话。
“更何况,还有陛下在等着太师大人回去啊。”
静水波面上漾起一圈涟漪。
“适安让我不要称呼你为‘护军’,自己却还是这般叫我,”毛依檐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我是不是也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襄惶恐,”柳宜襄推手道,“不过如果太师大人愿意,也未尝不可。”
“我字未熹——东方既明,曰晨光之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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