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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六镜影
颜瑜身体稍愈,不再需要人日夜陪着,石小兰便可以重新回归到工作中去。虽说颜阆已解了对他行动限制的御令,颜瑜独自一人时还是习惯待在屋里,看看书作作画,偶尔被小竹撵着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廊前一阵异动。颜瑜下意识地以为是阿昭来了,正欲招呼,从外打开的门里却走进另一个颀长高挑的身形:
“哟,气色不错?”
小竹急急忙忙地跟在那人身后跑过来,向颜瑜赔不是。颜瑜挥一挥手:“没事。去给燕王泡茶吧。”
颜訚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不等侍女给他拿椅子,也不要颜瑜开口,自己大摇大摆地在靠墙一侧的红木椅上坐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燕王也踏足我这蓬门了?”颜瑜脸上明晃晃写着“不熟”两个大字,回到书桌前属于他的位置坐下。
“这不是听说你病了吗,”颜訚接过小竹端来的茶水,放在手心吹了两下,“我好歹算你半个长辈,来看看你,理所应当嘛。”
“燕王还真是……客气。”颜瑜半笑不笑,“距我上次病发已经过去近两月了;且我若没记错,你我应是同岁吧?”
“嗯,是啊,”颜訚吞一大口茶,“同岁怎么了?不耽误我来看你吧?”
颜瑜轻嗤一声,摊开书本,这回脸上写的是“你自便”。
“你还真不够意思。我帮你办好那么大一件事,不说谢我,至少知会一声吧?”颜訚拨着茶盖,也并不正眼看颜瑜。
“什么事?燕王殿下记性好,我前一阵病得厉害,都不记得了。”颜瑜道。
“在你这儿说话安全吗?”颜訚突然问,“会不会突然从房梁上掉下来两个探子,一人一个把我俩扭到宫里去?”
颜瑜终于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哎呀呀那可就糟了,皇兄发起火来那叫一个可怕。尤其是你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他,还明知故犯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瑜失了耐心。
“利用我把太师挤出殷城,安王真是好手段。”颜訚也不再装模作样地和他讲话,“我倒是不久前才反应过来。这世上敢拿我做刀的,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哦?”颜瑜波澜不惊,“我怎么听说是燕王联合公孙家与襄城柳家,给太师施压;太师不堪重负,这才主动请辞的吗?”
“少在我面前装无辜了,‘三公子’。”颜訚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从袖间摸出一把折扇来展着玩,“你想干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
“燕王今日原来是来翻旧账的?”颜瑜扔下书,往椅背上一靠。
“是,也不是。”颜訚说,“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我哪招惹你了?前些年对你不说有恩,总是还算不错,怎么回过头来你却逮着我咬呢?”
颜瑜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呵,替你弟弟打抱不平?”颜訚琢磨过劲来了,“那你倒是狠得下心啊,那一箭若没有我替他挡了,他还有命活到今天?!”
“颜落鸢你少信口开河。”颜瑜斥道。
“我说错了吗?!明明几句话可以讲明白的事,你偏要搞这一出。让人把箭对准你亲弟弟,你是太相信我还是太相信他!”
颜訚容貌艳丽,很少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明白的怒色。
“既然‘几句话就可以讲明白’,为何你不讲呢?”颜瑜冷着脸,情绪并不像对方起伏得那般强烈。
“你就为了这个?”颜訚深吸气,“交通外敌、谋害皇族,随便哪一项都够你死八百回了。”
“燕王说话谨慎些,我什么时候交通外敌,又谋害了哪一个皇族?”颜瑜道。
“你当真不承认?”颜訚收起过剩的怒气,他不能先在气势上输给颜瑜,“从知道北氐要向大墉借粮开始,你就在谋划了吧?”
颜瑜沉默着,没吭声。
“太师因过离京,恶人我做了,你倒是落得清闲。”颜訚接着说,“不过也是。比起心胸狭隘的当今燕王,谁会怀疑上一个连门都出不了的病秧子呢。”
“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不说有多熟悉,燕王至少应该知道,用语言来激我并没有什么作用。”颜瑜说。
“是吗?”颜訚反问他,“那当年陆美人推你下水,与你说是太子指使,你怎么就信了,还记恨了太子一辈子呢?”
颜瑜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他一眼:“陈年旧事,我早忘记了。说来还没谢过燕王,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何止一个。自打皇兄登基,这几年总是不太平。京内京外年年桩桩件件,试问有几件离得了你?我替你背的黑锅还少吗?”颜訚笑道,“只是没想到你这样恩将仇报。坏事都让我做尽了,你只管成天在府里扮演一个不问世事的病弱模样——”
“拜燕王所赐,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颜瑜突然打断他,“杀了我,你就高兴了?”
屋内一阵死寂。无需明言,两个人都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一个是曾经被前朝遗弃的,一个是如今被当世抛弃的。
他们的眼睛里包裹着喋血的恨意,又用绝佳的伪装骗过了世人。只有开膛破肚剖白在对方面前,才能看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当他们目标一致时,就会同仇敌忾;一旦失去了共识,他们相互撕咬,用尖牙和利爪在对方身上划出鲜血淋漓的印痕。
“我可没想杀你。”颜訚说。
“我知道,”颜瑜回答他,“除夕夜是我自己吃了些别的东西。你给的药,看得出来一时半会要不了我的命。你只是想借机告诉我,不要再动利用你的心思。不过如今陛下看得紧,想必燕王一时半会也没找到什么机会再做手脚吧?”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也省得我再浪费人手了。不是我说,你还真狠呐,”颜訚笑说,“亲弟弟的命、自己的命,只要能达到目的,全都不当回事。”
颜訚从红木扶手椅中站起来,摇着扇子走到书桌前,一手支在桌面上,俯身看着颜瑜,
“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就像一只被人折断了翅膀、又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明明知道自己飞不出去,还是撞破了脑袋,自命清高地不食嗟来之食。我可怜你。”
“燕王这么说,是在我身上,看见了那个被你厌恶、却又不肯承认的自己吗?”颜瑜毫不退缩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眸中诡异的松绿色荧荧漾动,照进了温吞水红,“你看着我,就像在照镜子,镜子里那个人阴险、丑恶,他知道你心里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想要什么、喜欢什么爱什么,怎样才能把这些得到手他都知道——你却对他说:‘我可怜你’?”
“可惜啊,我那好弟弟从小乖巧懂事,谁承想长大之后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了你。你说是不是啊,王、叔?”
书案一角的三足香炉袅袅飘着烟。
“你还配拿他说事?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颜訚离开了桌面,转身背对着他。
“当然不一样,”颜瑜冷哼一声,“我对你可没有半点兴趣。”
“我和你也不一样。”颜訚又说。
“这倒是奇了,”颜瑜道,“我原先以为我们有着相同的敌人。不论过程如何,结果达到了。难不成王叔现在是想过河拆桥?”
“别用那两个字叫我,”颜訚怒道,“我从未想过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换另一人降职削爵,也绝不会因为任何事同外族人谈什么交易——这便是我和你的不同。”
颜瑜沉默了片刻,没有答话。
“你说得对,”颜瑜突然开口。
“什么?”
“你和我不一样,”颜瑜说,“你生来就是勤南王府的三公子,如今王爵加身,再怎么胡闹也终归是当今陛下的手足;我就不同了。如果让陛下从你我二人之间挑一个治罪,那个人一定会是我,而不是你。”
“……”颜訚合起扇子,“你知道就好。”
“所以啊,”颜瑜忽然笑了起来。还是一样的凉薄,还是一样的令人见之犹怜,
“我若想保护什么,就必得失去另外一些什么。这一点,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颜訚不想再同他多说什么,抬脚要走。
“颜落鸢,”颜瑜叫住了他,
“若我一朝身死,这天下棋局平衡再乱,你可担得起么?”
颜訚走出安王府的朱红色大门。门外墙边倚着一个配刀的长身青年。青年脸色微沉,像是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你都听见了?”颜訚走近一点,问他。
青年抬起头,一对蓝绿色的眸子水盈盈地望着他:“嗯,听见了。”
“我没有要你一定相信我,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相信,”颜訚说,“你听见了什么,自己考虑,考虑完了,也不必来告诉我。”
阿昭点点头:“我知道的,燕王殿下。”
“或许他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你若是在意,不妨直接去问他。”
颜訚丢下这句话,就潇洒地摇着扇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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