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金色头发的少女撑着脑袋，手肘架在矮几上，睁大眼睛端详着软塌上躺着的人。

　　那是她从雪地里捡来的，看样貌像是个中原人。除了前胸靠近肩骨的地方被捅了一刀，还有在雪里冻了好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大碍。

　　少女带着她的部下到达穆胥山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山坡上横着许多被积雪掩埋的尸体，少女命人一个个翻过来瞧了，没有她想凌迟的那个断臂身形。

　　她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来打扫战场，只是站在雪地里，为将士们的亡灵唱了一曲哀歌。不分族群、不分国界，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英雄。

　　这个中原人当时躺在一个洞穴里。不知道他是怎么在雪崩来袭的瞬间躲到的这个洞里，凸起的石块让速度飞快的动雪贴着岩壁滑出，堪堪在这一块留出了一个安全地带。

　　迎风坡的情况要好一点，积雪不深，躺着的人大多是被当时极快的冲击力波及的，有一些还能喘气。少女下令将每个还有气的士兵都拖回自己营帐里，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少主，贺兰祁的人也要救吗？”小兵问她。

　　“……”少女咬着唇，握紧手中弯刀，犹豫了半晌，“……救吧。等他们能动了，就扔出去。”

　　小兵们一个驮一个，把还在喘气的人带回了帐中。

　　中原人的品级很好认，少女扫了几眼，就挑出了生还队伍里的两个人，命人带到主帐里。

　　躺在洞穴里的中原人看样子是领头的。少女队伍里的巫医将他伤口上的冰雪化开，做了些处理。帐中暖和，中原人眉间发里的雪很快就开始融化。

　　“还怪好看的。”

　　少女端详着中原人的面容，低声用胡语嘟囔了一句。

　　毛依檐早就醒了。或者说，从他被贺兰祁刺了一刀，到被雪浪冲下滚下山坡、躲进洞穴，再到少女命人将他驮回营帐里，他的意识虽然模模糊糊的，却从未间断过。

　　少女说的像是西鄢的话，语句里又有些如今西鄢人已经很少使用的词汇。

　　“少主！他动啦！”

　　边上的小兵冲少女低语。毛依檐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金发少女正转着手里的小刀玩。

　　“喂，你是中原人吗？”

　　少女一手撑在榻上，另一手握着刀柄，虚张声势地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用并不熟练的中原话问他。

　　毛依檐微微一笑，开口却是十分标准的西鄢通用语：“是啊。”

　　“你会说我们的话？！”少女干脆用胡语和他交谈，“你父母是西域人？”

　　“少主看我像不像？”

　　毛依檐学着小兵对她的称呼，似乎让少女很是高兴。这中原男子发色眉眼没有一点像是种族混血的，少女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摇摇头：

　　“不像。”

　　毛依檐又要笑，少女赶紧把刀再往前送了两寸。这中原人笑起来太可怕了，好像她小时候听过的摄人心魄的仙神妖灵。

　　“是中原皇帝派你们来的？”少女问。

　　“嗯。”毛依檐乖巧应答。

　　“来打谁？”

　　“北氐王。”

　　“北氐？”少女似乎对这个名词不是很熟悉。

　　“贺兰祁。”毛依檐补充了一句。他不确定“北氐”这个词在这边是不是通用，但只要说出“贺兰祁”这个名字，应该不会有人不知道。

　　“哦……”少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来送死的是吗？”

　　毛依檐：“……”

　　“你……怎么知道叫我‘少主’？”少女问他。

　　“方才听边上的小兄弟是这般称呼的，”毛依檐坦白，“容我斗胆猜测，阁下可是羌国少主？”

　　帐中四面传来兵刃出鞘的摩擦声。少女警惕地盯着他，中原人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惧色，

　　“看来我猜中了。”毛依檐轻声道。

　　少女一抬手，又是一阵兵器回鞘声：“既然你猜到了，那你的这些人，就别想从我帐中出去了。”

　　“少主本来也没有打算放我们走，不是吗？”

　　小的时候阿爸总和她说，中原人善谋，人心险恶难测，她还不信，总觉得是阿爸吓唬她的；如今遇到一个活的、真的中原人，没说几句话就把她的底细摸了个彻底，看来阿爸的话还是得听啊。

　　“少主不必这样警惕，眼下这帐中少说也有十数人，而从中原来的只有一个我，还有那边躺着不能动的一位。即便我想与少主动手，又有几分胜算？”

　　少女想了想，他说的似乎在理：“……你不是贺兰祁派来的奸细吧？”

　　毛依檐险些被她逗笑了：“我们千里迢迢到北境来，打的就是他，何来奸细一说？”

　　见少女放下戒心，毛依檐便乘胜追击：“少主不如先放开我？这个姿势说话，实在不太方便。”

　　少女犹豫片刻，便收起了刀：“你……你胸前的伤刚上好药，会有些疼，你自己当心点。”

　　“嗯。”毛依檐应了一声，尽力不去注意身上各处的疼痛，支撑着坐起来。

　　“中原皇帝好些年没特意派人来打那混球了，怎么今年又想起来了？”少女问。

　　“是他们失约在先。”毛依檐故意说给帐中所有人听，“不仅在大墉都城伤人，还将脏水泼给中原朝廷。”

　　显然少女对他也并不全信：“你们两边说辞太不一样了，天晓得谁说的是真的。”

　　毛依檐并不想与她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还没问少主，除了此处我二人，外头还剩多少人？”

　　少女掰着指头算了算：“活着的吗？不多，近百个吧。”

　　见毛依檐有些失落，少女道，“能剩下百十个人已经不错啦。说不定还有好些跑得快，根本没躺倒呢。我说你也够可以的，都受伤了还能跑那么快，还找了个好位置躲起来。”

　　毛依檐轻笑：“少主救命之恩，毛某没齿难忘。也替诸位将士谢过少主。”

　　少女挥挥手，似是不太适应他这种文绉绉的谢法：“你这伤不是那混球捅的吧？我见过他的刀，刃口不长这样；况且你好像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贺兰祁的刀都淬毒？”毛依檐皱起了眉。

　　“嗯……我也不太确定，我想应该有吧，他最爱玩这些阴的了。”少女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你喂了一颗百毒丹，谁知道那混球会不会趁机在你身上种什么东西。”

　　“听起来，少主似乎很精通草药之学？”毛依檐道。

　　“……也没有，都是小时候瞎看的。专门为了防他这种小人。”少女答，“还没问你，你在你们中原朝廷做的是什么官啊？看起来不像是会打仗的样子啊。”

　　毛依檐抬手往靠近帐门的另一张软塌上一指：“少主看我与他，谁更像不会打仗的？”

　　少女扭头看了看外面，十分干脆地回答：“他。”

　　“那少主应该去问他啊。”毛依檐笑道。

　　“你！你少糊弄我了，他还没醒，我找谁问啊。”少女嗔怒道，“不说就不说，反正你被我扣在这儿，哪也去不了，我让你干什么你都得答应。”

　　毛依檐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安抚她：“好。我呢，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那边那个是我表弟。我犯了错，刚好中原要打贺兰祁，我就出来将功折罪。我那实心眼的表弟非要跟了来，也只好把他一起带上。”

　　少女认真地听着，好像在细心琢磨真假。边上的小兵听了他的话，附在少女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少女当即反应过来：

　　“你说你是个小官，怎么能统率这么多人的军队！”

　　“少主想问旁人的消息，多少要有些诚意吧？方才若不是我说出猜想，少主打算一直向我隐瞒身份？那雪地里突然出现的一名异族女子，我为何要向她坦白呢？”

　　“放肆！”两旁的近卫用胡语对着这个胆子很大的中原人喝道。

　　毛依檐紧盯着金发少女，不为所动。

　　“你在和我谈条件？”少女脸上看不出怒意，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少主若不肯说也无妨。横竖少主将我等留下，也不只是为了让我们白吃白住的吧？”

　　少女觉得眼前这个人真是狡诈。沉吟片刻，她让了步：

　　“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但回不回答，我说了算。还有，你问我几个，一会儿我还要问你。”

　　毛依檐浅笑着点头，望进少女的蓝绿色眼瞳：

　　“阿昭是你什么人？”

　　“……谁是阿昭？”少女觉得这第一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

　　毛依檐看着她的眼睛，嘴唇微动，吐出几个音节来。

　　少女的双眼不自觉地睁大。

　　“你认识他？”少女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到中原来有些日子了。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毛依檐说，“少主果然知道他么？”

　　“他是我哥。”少女并不隐瞒。

　　“啊，”毛依檐终于确定了，“你们有着一样漂亮的水绿色眼睛，阿慕尔少主。”

　　阿慕尔这下才反应过来又被这个中原人坑了一道：“你还没说你到底是谁呢！”

　　“我是墉国当朝太师——就是皇帝的左右手。”毛依檐总算是郑重地向她行了中原之礼，“皇帝是我的恩人。我来打贺兰祁，是为了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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