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铃传

　　晚饭的时候，程荼走了出来，看着贺连的眼神有些躲闪。
　　贺连一笑，她在想那个“梦”。
　　晚饭是贺连带来的食材，龙井虾仁，叫花鸡和手剥笋，碧油油一碗清粥，稻香四溢。
　　程荼有点傻：“这些……都是山上产的？”
　　贺连：“至少虾不是。”
　　程荼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可能是昨天晚上被吓傻了，低头吃饭不再说话了。
　　给她盛了一碗汤，贺连道：“我刚回来，最南走到了临安。”
　　程荼猛然站了起来，眼中都是期望……

　　贺连坐着没动，将汤举在她面前。
　　程荼接过来。
　　贺连低头吃饭。
　　有那么一个瞬间，程荼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坐下吧。”贺连放下碗筷，“程荼，我现在很认真的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回答我。”
　　程荼捧着汤碗的手有点抖，勉强点头。
　　“如果我告诉你，柳忠志可能是不在人世了，你会怎么样?”
　　或许这个问题程荼曾经想过，终究这样的乱世，谁都是在朝不保夕中过活的。
　　程荼摇头。
　　贺连看着她，看不出一点头绪，她的脑子里是空白了。
　　能不能忍心再说下去……贺连皱眉：“我此去……”
　　“贺连先生是见到了还是听说了？”程荼打断了贺连的话，“我是说……你是听别人说的，还是……还是见到了他的坟墓或者干脆见到了尸首？”
　　贺连是怎么告诉她，自己见到的是柳忠志的鬼魂？

　　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贺连轻轻放在桌子上：“程荼，不管你有什么决定，都要告诉我一声再去做，好吗？至少，这封信是我带回来的……
　　程荼没有反应，半晌，点头。
　　贺连起身，独自走回了房子里。

　　这封信其实是贺连写的。

　　“她是因为在等你，所以不肯离开武宁，若是知道你不在了，或许对她来说倒是可以放下了。留在这里没有了意义，走，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贺连道，“所以，你可以写一封信给程荼。”
　　柳忠志看着贺连：“信？”
　　贺连点头。
　　“可我要写什么？”柳忠志茫然道。
　　贺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始终不肯放下的竹书箱：“或者你可以说你是病死的，不必说你途遇了金人的散兵，终究对于她来说怀恨在心是非常危险的，意图报仇基本等于送死。你在信中可以说你死之前不放心她，告诉她要照顾好自己，且将青梅竹马之情忘却，总角之宴离散，从此不复挂牵。最主要的，要她离开武宁。”
　　“哦，哦。这样啊？”柳忠志从竹箱子里拿出笔墨，写了抬头：“荼儿……”之后，拿着笔的手有些下不去……久久下不去。
　　“贺连先生。”柳忠志抬起头道。
　　贺连无意去看他写什么，已走出了十步的距离，此时回头。
　　“你们若是完不成灵魂用辞尘珠换取的任务会怎么样？”柳忠志目光发紧。
　　贺连微微蹙眉：“要看是因为什么？如果确实非我辈能力所及，八年洪途苦役。若是……私自将辞尘珠还了。”贺连顿了顿，“结果想来是不如你们的。”没有继续说下去，贺连不太愿意想起三十年前发生在半霜客栈的那一幕。
　　杨怜惜修长柔弱的手指在攥碎一个族中人的辞尘珠时是如此地狠厉坚决，相处了几百年，情分却薄得若纸，只因为这个收魂师归还了一颗辞尘珠，只因为洪途之界破无可破的定规！

　　“那我能不能再向贺连先生提一个要求？”柳忠志道。
　　贺连一笑：“改变不可以。若是与程荼之事相关，自然是可以的。”贺连看到柳忠志眼中闪着异样的情绪。
　　“我要程荼离开武宁，我要程荼安全，但是程荼不能另嫁！”柳忠志目光里的坚定几乎冷酷，“我与她青梅竹马，誓同生死，就算我死了，她活着，也是要一直为我而活着。”
　　贺连看着他，脑子里闪过初见柳忠志的夜晚，临走时蜜蜂精说的一句话：兄台，你哪里来的这样的自信？而且……这若是希望还可以被称为自信，现在他向自己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对不起，程荼会不会另嫁我实在不能保证，她的一生若是平安度过，总有几十年光景，我不可能一直跟着她，所以她若嫁，我也无法。”贺连不急躁却也说得一点不客气。
　　“那好，既然贺连先生保证不了程荼，就请您保证自己。”柳忠志站了起来，走到贺连近前，“我知道收魂师的本领，我们甚至比知道阴曹地府更早地知道收魂一族，你们若是想让一个凡人动情，不过眨眼光景。但是对我的程荼不行，你不能对她做那样的事情，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姑娘，所以贺连先生不能像你们对待其他凡人女子一样随便捡起，又像厌弃其他凡人女子一样随意地扔掉。”说完这句话，柳忠志几乎是不错眼神地看着贺连。
　　看到最后……
　　贺连笑了，半句话也没有，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纸，转眼，纸燃灰飞……
　　“贺连先生答应还是不答应？若是先生执意要断我和程荼情缘，意图其他，我拼得魂飞魄散也不能依，一定会去杨怜惜那里告你一状，到时候，贺连先生吃了亏可是怨不得柳忠志！”
　　贺连走了，他觉得和柳忠志没什么话好说下去了。

　　“师傅，原来咱们收魂一族就是这样的形象啊？这样的事情说到底究竟是不是发生过，从没有谁去探究吗？”雀薇捂着受伤的胳膊道。
　　贺连不语……
　　“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任务，托体也罢，自己也罢，从来了却这世间最难了却的情事难道用的都是所谓灵力吗？那灵力从何而来，三千梵丝——世上有情之人发丝所结，困住的又何止是这世上的有情人，个中滋味，收魂一族谁人不知？”雀薇觉得愤愤。
　　贺连将手中的药粉洒在雀薇胳膊上：“以后尽量不要和护青人发生冲突。”
　　雀薇没答这话，接着道：“可是，谁又敢去将情字说出来？三界之际无惘天碑，不入三界的圣者杨怜惜指天为誓，定要收尽天下有情人的辞尘，将这世间变成无情之地！她要的是和阎君遥崖做着世上最后一对有情人！她之面前，收魂一族中，情又敢为何物？”
　　贺连一笑：“你不了解怜惜。好好养伤吧，不用这么愤慨……”
　　雀薇赌气不语。
　　贺连摇头而笑……雀薇终究没说错什么。所以籍茵仙子终成了纹在手上的一只凤凰，徒留奢极无情之名。沈霁月辞尘尽碎，只因为她爱上了申屠谨七，而黎关……贺连无奈而笑，自从他背叛了阎君遥崖，跟随杨怜惜来开创这洪途半霜，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自己的情魂抽出，从此情爱再无半分近身！

　　而自己……贺连眉目微倦：“罢了，师傅会快些完成任务，你好好养伤，我很快回来。”
　　雀薇点头，看着她师傅带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匆匆而走：“快？这是打算快的样子吗？把家都搬空了，我的手炉也不还给我！”雀薇瘪了瘪嘴嘟囔道。

　　回了一趟无茵山，回来的时候，贺连是做了带走程荼的准备的。
　　可是现在，他还是把信交给了程荼，模仿笔迹不难，柳忠志写过一个“荼儿”。

　　程荼读信的时间要比贺连想象得漫长，好像反复读，始终也不认得一般。
　　一个时辰……程荼将信叠了起来。
　　程荼看起来没什么异样，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倒下去只在一瞬间，半躺身落在溪水里，程荼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唤醒她，对于贺连来说很容易，可是看着她着实苍白的脸，贺连不忍心。
　　几乎每一天都活在食不果腹，担惊受怕里，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如此贴近死亡，甚至比死亡更怕的事情，这个其实还不大的姑娘终是受不住柳忠志已故去的打击，倒下了。
　　梦中呓语都是无力的。
　　贺连拿着一个饼角，这个饼角上是斑驳的霉绿色，这是那晚程荼在鹰眼阿诺的大帐中给自己准备的，贺连断断续续看到一些片段，程荼用这个饼角擦了猴子身上的箭。她对于死亡的预估几乎是随时的，就像她离开山洞也许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好好睡吧。”贺连用手去抚摸程荼的额头，想将她的梦魇抽空。
　　似乎是感觉到了温暖，程荼无力的手指握住了贺连的手……“忠哥哥，回来吧……荼儿在等你啊，一直在等。”

　　能看到她的梦。
　　矮陋的屋檐挂着水帘一般，小小的姑娘蜷缩在那里，湿了半截裤子，冷得直打哆嗦，瘦得几乎可以贴在探出不多的几根稻草下面，紧挨着窗子。
　　“荼儿，这是我的蓑衣，给你穿，还有半个馍给你吃，可好吃了。”脱下蓑衣的是和她一般大的一个男孩子，消瘦的小脸显示着同样的饥饿。
　　小程荼笑了：“谢谢忠哥哥，你看我有吃的。”从怀里掏出半个玉米饼子，程荼举了起来，“我也不冷，我回屋去待着，你也快回去吧，不然又要挨你娘的说了。”
　　转身跑回屋，程荼都不知道往哪儿站，没有一处可以避雨，甚至都不如她刚才站着的房檐。

　　梦境转眼已变得明媚。
　　“荼儿，你和我一起去吧，或者我们成了亲我再走。”柳忠志拉着程荼道。
　　“快走吧，再晚就赶不上今年的考试了，我又不会跑，就在这里等你。”程荼道，伸手给柳忠志整理了一下翻开的衣领，“柳大娘身体不好，我替你留下来照顾她。”
　　“我娘一直都不喜欢你，你还这么愿意照顾她，你真好，荼儿。”柳忠志有些情不自禁，脸瞬间红了，鼻尖上都是汗，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想要试探又不敢。
　　将一双刚做好的鞋放在他手里，程荼悄然一笑：“上路吧，早回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