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鹿歌

　　鹿双的反应不在绿萝的预计之内，看着她大惊失色的样子，直觉自己说错了话。

　　“你，你既看出来是找我去相看的，怎么当时不提醒我。”鹿双懊恼极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满脸愁容。

　　绿萝不知主子这是怎么了，怯生生地说：“这么多主子在场，哪有奴婢说话的份……”

　　见鹿双生闷气，她又说：“奴婢看您对那姓向的大人这么热情，还以为您是看上了……”

　　“看上什么看上，这不是瞎胡闹吗，我已经……”在绿萝迷茫的眼神里，鹿双的话语戛然而止。

　　差一点就说漏嘴了。

　　“您已经什么呀？”绿萝好奇地追问，鹿双摆摆手不耐烦道：“没什么。”

　　绿萝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训，心里也委屈，撇撇嘴。“您若是没看上，怎么还说要带人家去玩。”

　　鹿双被怼得噎住，她气结地看看绿萝，没好气地说：“我纯当玉皇贵妃又是要拉拢我，左右是她母家的亲眷，我自然也要表现亲厚。”

　　说完又跺跺脚，恨恨道：“我还以为，她们是进京来给姓向的寻官的，到时候自然要求到冠厘的头上来，这才把我先行叫去，想让我疏通疏通。”

　　绿萝这下也跟着犯愁了，她喃喃地说道：”玉皇贵妃不会就这样把您的亲事定下来吧？”

　　顿了顿，她又像是想不通似的，“可是公主，那位向大人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虽然现在官职低了些，但听起来确实有真才实学。您为何……您为何一点也看不上他呀？”

　　鹿双没好气地随口胡诌：“你都说了，他官职太低。”

　　“这算什么难事啊公主，他要是诚心要做这个驸马，别说玉皇贵妃了，就是冠大人也肯定要帮他提一提品阶的，您大可不必担忧，您不是说了有机会把他引荐给冠大人吗。”

　　绿萝不提这茬还好，提到这茬鹿双更是悔不当初。让冠厘给向清明谋官，这不是搞笑吗，冠厘不拧断他的脖子就不错了。

　　事情搞到这个份上，是彻底乱了，鹿双大喊一声，揪住自己的头发嚷道：“这哪是什么相看，这不是瞎看吗！”

　　不管无双殿这头怎么鸡飞狗跳，熹微宫那边却是得偿所愿了，尤其惦记着鹿双临走时的约定，鹿双自知，话是自己说出去的，岂有爽约的道理。

　　于是过了几日，果然收到向清明的邀约，在宫外相见。

　　鹿双既然知道了玉皇贵妃一家的打算，自然不会再像上回那般盛装出现，只简单地梳了两侧发髻，戴上简单的头饰，穿着上回那身绿裙子去赴约。向清明倒不觉简陋，甚至还觉得素颜的霜阳公主，比上回看着还清丽几分。

　　两人见面已是中午，鹿双决定先带向清明去吃饭。自打上回跟炙和大打出手，辉虹酒楼她是再也去不得了。所幸鹿城不止那一家出名的酒楼，两人晃晃悠悠坐着轿子来到了同样负有盛名的老字号百味楼。

　　因为鹿双身份特殊，两人要了一个走廊深处的厢房，唤作暖碧阁，鹿双出手向来大方，洋洋洒洒这也要那也要，要不是向清明在一旁拦着，她差点就点全一整个菜本了。

　　须臾，菜就一道道地上来了。

　　“你尝尝这盘粉蒸肉，是这酒楼的新品，我都还没吃过呢。”鹿双指指桌上那盘肉，对向清明说。

　　向清明笑着看满桌子的菜，哭笑不得说：“公主未免点得太多了。这一桌子菜，我们两个人吃得完吗？”

　　鹿双摆摆手道：“那日听皇伯母说，你不日还得返回江南继续去与贼匪作战，怕是你短时间内无法再来鹿城，这些都是鹿城的特色佳肴，你好歹每样都尝一尝。”

　　心里想着，最好永远都别来了。

　　向清明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点点头说：“谢谢公主。微臣本想再往北边游历几个月，无奈江南水寇近日又来运河上作乱了，只得打消原计划。”

　　鹿双好奇：“为何现在突然又闹水寇了呢？”

　　向清明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嚼完了才说：“公主有所不知，冬日里运河行船艰难，是水寇休养生息的日子，待到春夏日暖，他们手头抢来的钱粮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便又成群结队地出来抢劫沿河的船只了。”

　　鹿双哦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她本来也不欲跟向清明多聊什么，若不是自己先前不明情况，主动向他邀约，如今不好推辞了，她压根不想出来跟向清明见面。

　　于是一顿饭吃得安静，两人只对菜肴做些许点评。

　　向清明将一块包浆豆腐，顿时眼睛一亮，“这豆腐，外酥里嫩，咬下去瞬间爆浆，还真是未曾吃过。”

　　鹿双也给自己夹了一块，不在意地说：“一块豆腐而已，最便宜的食材了，卖我六文钱，我若不是请你吃饭，肯定不做这个冤大头。”

　　向清明顿时瞪大了眼睛：“这盘豆腐要六文钱？！“

　　”昂，你以为呢。”鹿双被他的表情逗笑了，终于也露出了一点笑容。

　　向清明又夹起一块放到眼前，嘴里啧啧说道：“公主您知道吗，运河上的船夫辛苦跑船七天，也挣不到六文钱，咱们这一桌菜色够一个五口之家吃上一个月。”

　　鹿双挑眉，“江南是富庶之地，我以为人人腰缠万贯。”

　　“自然不是”，向清明连忙摇摇头，“无论什么地界，都有穷人和富人，江南也不例外。江南商贾确实富甲天下，但地位不高，因我朝不鼓励也不重视经商。至于农垦嘛，江南有平原，但也有不少山区，山路不通，山上也没有大片的平坦之地可以农耕，因而江南还是有很多穷人的。至于船夫，那都是给人干活的，贩盐、贩丝自然赚钱，那也到不了他们的口袋里，更妄论那些在码头卖苦力的搬运工人了。”

　　鹿双点点头，想起在闽南的时候，也是财富集中在几个大富户手中，平头老百姓都只不过刚刚吃口饭过过日子而已。

　　她看了眼向清明，遂问道：“你弃笔从戎在江南打仗，不怕死吗？”

　　“怕呀，当然怕了。”向清明笑道，“可是船上的战鼓一擂，我就没那么害怕了。”停了停，他又说道：“这些水寇平时日无所事事，只会到处滋事，那些规规矩矩行商的船只碰到了他们，轻则被迫交出几百两银子买路，重的整船货物都被掠走。他们若只是劫财，我尚且没这么憎恶他们，可他们还害命，遇到据理力争的，二话不说就砍死推到河里，看到好看的姑娘，就必须抢回去糟蹋。让这些人多活一天，我都觉得天理难容。”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这些水寇装备简陋，打仗也没有什么章法，其实战力远在朝廷的水师之下，可他们仗着灵活机动，往往神出鬼没，趁着夜色划小舢板靠近来往商船，趁人不备就爬到船上了，因而也着实不好对付。”

　　鹿双听了觉得大开眼界，不住地点头，“你是不是杀过不少人？”

　　向清明点点头，“自然是，如果他们称得上是人的话。”

　　鹿双看向向清明，只见他斯斯文文地吃着盘中的一棵青菜，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酒足饭饱，鹿双又带他去烟暮楼听戏。那些娼人小倌向清明自然是不碰的，倒是对鹿城这一代的民间戏曲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一边听一边不停地提问，鹿双这会儿因见他顺眼多了，都一一作答。

　　从烟暮楼出来已经是半下午了，因着向清明今日与玉皇贵妃说好了，还要进宫去请安，于是就和鹿双一起回了宫。

　　这一日，其实鹿双玩得很开心，她觉得向清明真是个不错的人，颇有点与霍英年相似。只是一想到玉皇贵妃心里头打的主意，才觉得不舒服。她看看坐在马车里小栖的向清明，向清明觉察出她投来的目光，突然睁开眼也望了过来。

　　鹿双一冲动，脱口而出：“向清明，你知不知道玉皇贵妃让你来鹿城，是想让你做驸马？”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原本没影的事儿，叫她这样一说破，岂不是坐实了。再者，如此直白地质问，让对方怎么接话。

　　不料向清明冲鹿双点点头说；“嗯，娘娘之前同我说过。”

　　鹿双的问题没噎着向清明，倒把自己噎着了。她愣了好半晌，呆呆地问道：“那你，那你怎么想的？”

　　向清明伸直身子笑笑，“娘娘、姨娘还有姐姐的想法，自是她们的想法，倘若您不愿意，或是微臣不愿意，自然也成不了事。”

　　鹿双自然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的，可她却不敢开口问向清明的，两张嘴唇嗫喏半天，说不出话来。

　　向清明突然倾过身来，不远不近，伸手在鹿双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放心吧公主，我知你现在还不愿意。我会与家人说明白的。”

　　鹿双此时，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最终，鹿双还是陪向清明一起去了熹微宫，想着再怎么着，面儿上也得给玉皇贵妃一个交代。况且她如今，已经拿向清明当做朋友。于是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如玉也只当他们是玩得高兴了。

　　“今日玩得这样尽兴吗，看你俩高兴得。”听到鹿双和向清明的声音了，玉皇贵妃就笑着冲外头说道。

　　果然就见两人边笑边并肩跨了进来。“皇伯母，向清明真是个好玩的，吃一盘豆腐把他心疼坏了，临走还非要打包带走，您往后真得跟郭邓文说说，好好改善改善江南水师的伙食……”

　　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鹿双一张嘴还停留在最后一个字的嘴型上，便再没了声儿，也忘记了合上嘴，就这么微张着，看着屋里站着的人。

　　冠厘转过身来，笑盈盈地看着来人，两手往前作了一揖，还是笑盈盈地问。

　　“公主，真的这么好玩吗？”

　　鹿双感觉当头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发丝凉到了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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