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竿竹剑,针灸江湖

作者: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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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宴扬真言·命数



      “昔年你是婴孩时,哭得未必比她好听。”长夏自是要帮自家宝宝说话,并精准捏住了夕篱的脉门: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离不开人的、小春雪?”

      “梅、春雪?”霍远光听见了一个陌生又似乎熟悉的名字,他不敢转头看梅初雪,便又挪了挪屁股,伸手摇摇秋可归,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身侧人嫣然的肯定笑容。

      梅初雪说:“我们都记不得。”

      黄小鹤自也是记不得他幼时的鬼哭狼嚎,他长大后异常受不得吵闹声响(除去云千载的大嗓门),他哀哀催促道:“花见池,快喂它!莫再让它叫了!”

      “咚、咚、咚!”

      十张牌码,在空中连成一串,龙盘蛇涌,回旋出比雁群越过大庾岭时,更惊睽夺目的矜炫轨迹,好看又好吃地,尽数落入木偶娃娃仰天大张的嘴洞里。

      “哇!”

      从木偶娃娃两枚浓墨点就的简拙的圆豆眼中,夕篱似乎看出了它满足的快乐。

      木偶娃娃“哗”然闭拢它黑洞洞的嘴,染成浅红的唇,恢复成弯弯上翘的快乐模样。

      “嘻嘻、哈哈、哇啦啦……”

      木偶娃娃比五音不全的夕篱更甚,它口齿不清地唱念起快乐歌谣,径自扑腾扑腾地满场玩闹起来。

      因木头胳膊太短,木偶娃娃两只手掌拍不到一起,它便在它圆滚滚的肚子上,咚咚打起节拍。

      如此一来,它姿态里又有些老态龙钟的滑稽。

      “是哪个神人造出的叫魂小鬼?是哪个天才想出的婴王游戏?”夕篱大为叹服。

      长夏举着酒杯,念了一句“江湖名诗”:

      “默观江湖苍狗变,风雨欲来鱼先知!

      “自然是他天下第一聪明人,鱼先知。”

      叶闻雨、秋可归随着长夏一道,将杯中悼酒一饮而尽。

      梅初雪、花见池与云鹤二人,皆是轻轻举杯,聊表追思之意。

      游乐园里的孩子们,唯有梅冷峰不曾举杯。梅冷峰与鱼先知弈过棋、写过信、辩过嘴,他承认鱼先知是个好老师,却绝不容忍鱼先知懦弱的背弃。

      被排斥在外的夕篱与霍远光,远远地对望了一眼。他二人,一个往这边贴着秋可归,一个往那边挨着梅初雪,本是邻座,却愣是隔出了一道天堑。

      “嘿!”

      似是要为造出它的鱼先知鸣不平,木偶娃娃不再唱闹,它朝着梅冷峰,豁然射出了一张牌码。

      “是我。”

      梅冷峰抬手一握,当空截住牌码,向众人展示牌背上的那一个“峰”字。

      梅冷峰几乎不作思忖,显然他心中存疑已久:

      “孙可归,秋风恶死后,为何不回你广州老家?”

      “因为我想要当青菊谷谷主。”

      叶闻雨和夕篱的鼻子,皆作出了同一个判断:

      秋可归说的是真的,他并未撒谎。

      “不可。太简略了。”作为寿宴之主,长夏亦作出了英明判决。

      秋可归只得服从,细细道来:

      “其实,我原本也不姓孙。

      “但我也真忘记了,我原本姓谁名谁、家住何处。我只记得,我不姓孙,幼时不住广州城。”

      他或许是被拐的、也或许是被卖的,他犹记得,一只只藤笼,囚装着一个个孩童,被贩作百年山参一样的优良药材,寄送给深山里某神秘邪炼师。

      以人作药饵,不仅是炼师们灶炉中的秘方,更是江湖上默而不宣的隐秘,不被传授万华神功的人、意欲成就大事业的人、不甘身作鱼肉的人,不得不咽下一枚枚“凝香丸”、“醒神剂”、“壮气丹”……

      藤笼中的孩子,自然也不愿被当作“人药”,亲眼看着自己断肢残躯上,开出一朵朵骨白色蕈花。

      当一个孩子哭起来,下一个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孩子们哭得愈悲,匪贩们便笑得愈快乐,在这阴森森、湿淋淋、虫唧唧的燠热幽林,笼中之物绝望的哀嚎,替他们驱逐了内心的忐忑与隐隐的羞愧,他们自豪地握紧了手中刀剑,他们感到他们自己是如此强大———

      直到比他们更为强大的存在,从天而降。

      “哑叟前辈……”

      领头的匪贩,认出了琴师身后臭名昭著的“绞命魔琴”,尽管琴魔看着很年轻,他仍上前行礼道。

      年轻琴师不待受完大礼,当即甩出了软剑:

      “老哑巴,死了。

      “你们也是。”

      幸存匪贩将藤笼送还至广州官府,然后也死了。

      孩子们一个个被接走了,无人来接的孩子,也有不少。

      秋可归便是其中之一。

      一个姓孙的广州本地富商,天天往悲田院里跑,他的独生子不见了(许是仇家报复),而他又太老,生不出新儿子了。

      于是他牵走了一个不言不语的小孩,小孩长得一点不像他儿子,但二孩眼白中皆生了一粒黑痣。

      “你叫什么?”

      “你家住何处?”

      “你父亲姓谁名谁?”

      饱受惊吓的小孩,似是忘记了一切。无论老富商如何出其不意地击问,小孩总是摇头不语。

      “好孩子、好孩子。”富商自豪他选对了一个聪明孩子,他抱住他沉静而灵慧的新儿子,开心道:

      “你叫孙可归,你是我的儿子。”

      崭新的富裕生活,孙可归未能享受太久。

      因求得了法性寺的神丹妙药,某外室给孙家生了一个新儿子,名作孙继真。

      孙富商是懂一本万利的,他不曾抛了这假儿子,反是不惜重金、争来入谷名额,将孙可归送入青菊谷,成为秋风恶的第一批关门弟子……

      “我必须澄清的是,购买人药的某炼师,所在密林处于南粤之南,离扬州霍宅,太远;另外,彼时秋百果尚未夭折,秋风恶尚未走火入魔。

      “那炼师后来,许也被江湖郎中杀了。”

      长夏仍是不满意:

      “匪贩死于何年何月,你总不应推算不出。”

      “十五年前,暑月。”

      梅冷峰确定了,秋可归十五年前被关入藤笼的噩梦,与庾无葛酒后在芙蓉观向他们吐露的童年英雄事迹,实乃同年同月同日里,发生的同一个故事。

      梅冷峰逼视着深藏重重奥秘的小谷主:

      “庾无葛都说了,你当时为何不说?”

      秋可归微微一笑:

      “你不再是婴王了。”

      梅冷峰将木牌重新投入木偶娃娃半张的嘴洞。

      夕篱抗议道:“他还能再来一次?”

      “他还可以再来很多次,你也是。”叶闻雨解释道,“每人每次,都有十分之一当上婴王的命数。”

      “嘻嘻、哈哈、哇啦啦……”

      木偶娃娃又一次哇呀咿哟地念起它自个儿的快乐歌,它舞蹈着短小四肢,在众人的注视中摇来摆去,将肚中十张牌码,抖得如同命数一样纷乱玄奥。

      木偶娃娃再一次停在了梅冷峰桌前:

      “呕!”

      梅冷峰又一次抬手,握住了向他吐来的木牌。

      命数使然耶?机关作弊耶?

      夕篱不禁开始怀疑那木头肚中暗藏玄机……

      嗯?不是他耶?

      梅冷峰展示出来的牌码正面,左斜着一柄空枝剑,□□着一枝薄雪梅花,二枝交错,形似用以镇邪诛恶的法印符篆,神性、威严、不容进犯。

      新婴王,是梅初雪:

      “你继续说十五年前。”

      秋可归微微叹气,说起了庾无葛省略的后半段:

      小庾无葛诚然很英勇,当众匪贩围攻郎中时,他咬断早已被他磨松的绳拴,自藤笼里脱出。因他终日假寐装呆、从未徒劳哭泣,故此体力尚存不少。

      小庾无葛拾起地上断剑,比他长日缩蜷的手脚更快复苏的,是他心中哗然腾烧的耻辱与怒火,他略不犹疑,奔向仇人,他们向他吐泻的痰涎浊水,他要用他们的污血来洗净!

      他不是他们,懦弱卑贱,只敢对仇人的儿子出手,他有仇必报,他必须亲手贯穿仇人的喉颈!他必须要用仇人的热血,来洗净他遭受过的污辱!

      前方看似是众匪贩围剿一琴魔哑叟,实则是深藏神功的江湖郎中,将见多识广的昔日镖师们吓坏了。

      他们杀又杀不赢、逃也逃不掉,偏偏如此困顿死境中,身后还冲来了一只送死的小蚊蝇。

      一匪贩当即转身,决心死前赚他最后一笔小财。

      断刃对弯刀,矮人对长臂,在绝对的劣势中,小庾无葛徒受一道道血痕,但他却顽强不死、不败!

      “嗬!”

      半道内力不足的剑风,远远错过匪贩的喉颈。

      匪贩被小蚊蝇叮咬得烦不胜烦,他冲刀怒吼道:

      “小儿受死!”

      远逝的剑风,倏忽回旋,自匪贩身后料峭逼来!

      成功了!

      击中了!

      八岁的庾无葛,在此狂怒绝境中,开悟了雁回剑法!

      可惜,人的后颈脊骨,远比喉颈坚固。

      匪贩受了痛,愈发恼羞成怒,挥刀乱砍、吼声阵阵。

      小庾无葛被逼得连连后退,开悟的狂喜过后,急遽淹没身心的,是后知后觉的疼痛、哀伤、与绝望。

      我庾无葛,居然就要死在此处么?

      罢了、罢了,那便长眠在此罢……

      那一瞬间,庾无葛居然这样软弱地想。

      “少侠小弟,你这一招剑法,别出心裁哇!”

      一声石破天惊的剑啸,自小庾无葛身后响起。

      那半是童稚、半是少年的嗓音,语气莫名与他家大哥有些相似,爽朗灵智中、隐隐含着些讥笑……

      “小女侠在出剑救下庾无葛之前,先出剑剖开了我的藤笼,她将她怀中小童崽,塞入了我的怀中。

      “许是因为,我是余下藤笼里,最沉静、最安稳的那一个。

      “’抱紧它!’,她敕令我道,’抱紧它,它就不会叫了。’”

      梅初雪追问:“那童崽,你看着有几岁?”

      “看体格,不过三岁。但它又看似是个病婴,或许年纪会更大些。”

      “它是你。”梅初雪看向宝夕篱。

      夕篱看着梅初雪,空眨着一双黑亮凝滞的眼。

      “唔,原来,我早就抱过宝宝公子你啦!”

      秋可归比夕篱本人更快反应过来,又或他内心其实早已有了些猜想。

      秋可归在胸前弯起双臂,轻轻虚晃起十五年前的小童崽。

      秋可归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当年那一头垂生垂死的小丑猴,居然长成了这样一床宽展背影。

      而他居然真的还记得自己,记得那不过片刻的怀抱的气味?

      彼时他臭汗淋漓,气味决然不好闻。

      秋可归越回忆,越觉得难堪,他不免叹息:

      “原来一个人的气味,竟是始终如一、命中注定、无可改换的么?”

      “非也,非也。”

      回答秋可归的,是另一只天才的灵鼻。

      “气味是气味,我命是我命,二者并不等同。”

      叶闻雨举起酒杯,遥敬他周游远方时,结识的那一位挚友。不曾有婴王敕令叶闻雨做事,但他深觉有必要,将这样一个好故事与众友分享:

      “我有一位朋友,名作轩辕知味……”

      轩辕知味,原名庾无藿。

      庾无藿,曾被两次褫夺庾家“继承人”身份。

      第一次,是他八岁时,在他开悟“雁回剑法”的同一天午后,他因春困,躺憩了半个多时辰,还不起床练剑,被掌门阿爷怒抽几耳光,连同竹榻一起,被扔进了宅后水塘。

      竹榻浮起来了,小郎君却不见冒泡了。

      众人潜来捞去,寻不见人,却见塘边水蒲丛下,那连接着内宅与后山的密道,似被掀开了暗板。

      “好小子!”庾出海又笑又气,他这孙儿,好就好在太聪明,怀也坏在太聪明。好马须绑蹄,忠犬要饿肚。老掌门自信他能驯服这一头狂崽,此子远比他父亲更有天赋,此儿一定能将大庾派发扬光大!

      在月亮升起之前、在无知小儿被狡诈林兽叼走之前,众人在庾家列祖列宗的坟山,寻到了小郎君。

      小郎君割了半截兽尾做笔,在最老的那一面墓碑上,歪七扭八地挥毫出十六个笑哈哈哈的大红字:

      “背后偷袭,小人做派;

      “老辈不端,儿孙发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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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良宴扬真言·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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