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原本大年夜应该是文武百官最欢喜的日子。什么人得皇帝青眼，赏几个菜，预示着来年定会高升；谁家添了新丁、谁和谁喜结良缘，都是年宴上颇受欢迎的话题。从宫里领了酒菜回去，再和家中亲人一起围炉守岁。从腊月初八到正月十五，殷城没有宵禁，腊月三十这天晚上更是出奇的热闹。朱雀大街的灯火昼夜不歇，燃尽一切繁华绚烂。

　　可今年大年三十让文武百官来一趟晏河殿，一个个都跟来上刑似的。

　　俞勤守在殿门口，小声叮嘱进殿的每一个人，不要触颜阆的霉头。

　　玄衣皇帝坐在最上头，冷眼觑着众人胆战心惊地入席，然后动了筷子。

　　百官刚刚松一口气要开席，颜阆又冷不防把筷子重新放下了。

　　“……”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

　　颜阆用酒杯底敲了敲桌案：“开席吧。早些吃完，领了菜，各自家去。”

　　百官宴照例是没有诸位亲王郡王在席的。颜阆像个空壳一般坐在上面好半会儿，说声“困了”，草草离席。

　　众人终于得到了解脱，赶紧领东西回家。

　　半个时辰后，晏河殿收拾一新，这会儿才是天家家宴。

　　颜珪带着三个人的使命过来，先描述了一番颜瑜近日病情反复，又替石小兰说明要留在府里照顾颜瑜，二人实在没法到殿里赴宴。颜阆客客气气地劝慰了他几句，随后越信王颜琡便带着他的新王妃到了。秦梦可是个标准的世家淑女，与先前唐蕊珍的骄纵大相径庭，然而颜琡与她还是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似乎无论娶的是谁，对他而言都无甚区别。

　　原定的时辰过了一刻，颜闿颜訚还没出现，颜阆便有些坐不住了。

　　直到颜闿独自一人出现在殿门前的时候，颜阆“唰”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他站起来，却没想好该说些什么。

　　责备吗？毕竟是大年夜；况且论起来，他又有什么错？

　　宽恕吗？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还是问他为什么不来？

　　没必要啊。

　　颜闿见他站了起来，就立在殿门前，拱手俯身。

　　“……王兄来了，就进来坐吧。我们开席好一会儿了。”

　　颜阆最终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席上颜珪闷头夹着菜，似乎颜訚没来，于他而言倒是轻松一点。

　　其实颜訚来了。

　　车都停在宫门口了，颜訚拄了根花梨木的手杖，行动稍显迟缓地从车上下来。

　　颜闿从燕王府就一路跟着他过来，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调头逃了，那他这一下午的思想工作可就白做了。

　　又躺了小半月，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颜訚又是个要强的性子，他不要人扶，就没人敢上前扶。颜闿倒不是不敢，只是怕自己一番好意，对方不领情，反倒将他劈头盖脸骂一通。

　　颜訚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只是沉默着听颜闿讲。颜闿身前的茶杯空了，他就替他续上，然后再规规矩矩坐着，听话。

　　“你二十三了，不是小孩子了，懂点事儿吧。”颜闿的说教总算接近尾声，“他既然下了帖子邀你，就绝不会在宫里藏着刀斧手等你的，放宽心，那么多人呢。”

　　颜訚觉得他这话有些好笑，不由牵起了嘴角。

　　“也是。他要动手，也轮不到拿我第一个开刀。”

　　见颜訚终于开口说了句正常的话，颜闿心里大石落地。

　　谁想都走到宫门口了，颜訚临时反悔了。

　　“……算了吧。”

　　“啥？”

　　要不是他还拄着根拐，颜闿当场把他拍到地上的心都有了。

　　颜闿想得明明白白，万一颜訚半路变卦，自己绑也要把人绑进去。也就坐两个时辰，在哪不是坐。

　　可颜訚真的开口了，他发现自己没法强求。

　　他从未在一个人的脸上见过那样复杂痛苦的神色。

　　这可是燕王颜訚啊，一个最忌喜怒形色的人。

　　他做不到。

　　“……算了就算了，你回去吧。”颜闿说，“他若有什么话说，都冲着我来就是了。来，撑着我，哥扶你上车。”

　　颜訚没反对，很顺从地借着他的力道，重新坐回了车里。

　　颜闿看着他的车驾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进了宫。

　　赶车的仆役驾着车溜达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车里：“王爷，咱们回府吗？”

　　“嗯……”车里传来颜訚慵懒的声音，“把牌子摘了。”

　　“啊？哦哦哦。”仆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车前挂着的“燕王”铭牌。

　　“找个人少的地方停一停——要看得见朱雀大街的。”

　　仆役当即就想给他跪下。爷啊！看得见朱雀大街的地方大年三十哪有人少的啊！

　　“你不要急，都这个时辰了，街上过节的人早就回家了。”颜訚难得好声好气地补充了一句。

　　仆役只好硬着头皮驱马往前走。好在颜訚说得不错，没费多少工夫，就给他找着一个绝佳的风水宝地。

　　外面风大，颜訚没下车，就着拉开的半边帘子往外瞧。

　　街两旁卖年货的小摊子也都在忙着清理东西，回家过年了。顺着浅清河里的灯火，可以隐约望见远处架在水上的小花桥，还有夹岸的亭台高阁。灰瓦粉墙下，是终年不冻的潋滟波光。

　　颜訚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眼里都印上了粼粼水色。

　　“去一趟皇陵吧，”颜訚终于放下了车帘，吩咐道，“跑快些。”

　　她很喜欢这些吧。

　　趁我刚刚看完，还记得住，我说给你听啊。

　　颜阆并没有对颜訚的爽约多说什么；或者说，整场家宴下来他压根就没提过这个人。

　　这于颜闿来说是好事，也不一定是好事。至少他不用替颜訚听训了，还在这么多小辈面前。但这兄弟俩真是越来越像，闹个别扭还谁都不吭一声，尽让旁人抓耳挠腮地替他们出主意。

　　临近子时，颜阆命厨房新做了一桌菜，让颜珪带去安王府给颜瑜夫妇。颜闿将头转过来又转过去，琢磨着要不要趁这时候说点什么。

　　“他不来就没他的份——这点道理都不懂，还等着让王兄替他跑腿呢？”

　　颜阆背靠着一根漆红柱子，抱着手，眼睛盯着地砖。

　　颜珪很有眼色地往旁边让了让。颜闿走得近些，道：

　　“其实……阿訚他今天来了，都已经走到宫门口了，可能是昨夜受了风，又动到了伤处，我就让他干脆回去好好歇着了。”

　　颜阆抬起眼睛，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也不知信了没信。

　　“王兄怎的没把嫂嫂和两个孩子带来一起？”颜阆转了话题，不再在这上面停留。

　　“宣儿年纪小，守岁熬不住，往年到一半就困了，今年就让阿芷在家哄着他。”颜闿说。

　　颜阆点点头：“守岁什么的，不过是习俗。孩子高兴就好。”

　　颜闿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早些时候刚收到北境的消息——他们到边境了。”颜阆先开了口。

　　“哦……太师和柳公子都好？”颜闿接着他的话问道。

　　“嗯，都好。”

　　颜阆隔着重重朱门，望向天外悬着的一钩纤长月弧。

　　“……柳公子决意随军出征，是我没想到的。”颜闿说。

　　“是啊，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说出征就出征了。”颜阆也不清楚自己说的到底是谁，“朕封他做了个护军；孤身在外，只凭个文官的名号可带不了兵。”

　　颜闿表示赞同：“到底是尹将军的儿子。”

　　“他走之后，朕去了一趟柳放家——柳放说他临行前将最宝贝的琴砸了。”

　　“什么？”颜闿震惊，“他砸琴做什么？”

　　“谁知道呢。”颜阆轻叹一声，“据说他那把琴自襄城出走后就一直带着，带来京中还奏了几月。一双手又能弹琴又能弯弓，是真不错。”

　　颜琡坐在不远处与颜珪闲聊，等着厨房把饭菜打包。忽然听见这边颜闿惊讶的大叫，颜琡在这方面十分敏锐的感官让他忍不住连连跺脚：

　　“柳兄那琴可有来头了！他不要了可以给我啊！就这样砸了也太可惜了吧！”

　　声音压得低，一面还有颜珪给他拍背顺着气：“好了好了，五哥你又不会弹琴，要它做什么？”

　　“我、我摆着看也是好的啊……”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疾跑的脚步声。颜阆抬头看去，正瞅见俞勤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殿门口。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小厮。那小厮面色焦急，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

　　“怎么了？”颜阆一边问，一边往殿门的方向走近了一点。

　　俞勤顺匀了呼吸，咽了口唾沫：“陛下，这是安王府的仆役；兰御史遣人来报说，安王不好了。”

　　声音不大，但碰巧此时殿内寂静，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门口的几人身上。

　　颜珪着急起身，衣角玉坠勾倒了矮几上的茶具，热水洒了一桌，颜琡急忙拉着他往后退。

　　“怎么回事？”颜阆把目光投向安王府的小厮。

　　“回、回陛下，我们王爷这几日身子都不大好，刚刚咳得急，竟吐出血来。王妃着急，就让小人来宫里找陛下。”小厮紧张归紧张，话倒还说得利索。

　　站在略后方的颜闿下意识地看向还没打包送出的菜肴。

　　还好还好。

　　“……去请胡太医。王兄，劳你陪越信王、越信王妃回去；颜珪同朕来。”颜阆吩咐。

　　俞勤得令去请太医，颜琡插嘴道：“不、不必麻烦王叔的，我们自己回去。”

　　“王兄——”颜阆不理他。

　　“臣领旨。”

　　颜闿明白他的心思。这时候如果颜琡夫妇再出了什么事，就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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